纸页间的褶皱（短篇小说）

潘世远

纸页间的褶皱 老周把最后一沓校样纸塞进帆布包时，窗台上的茉莉正落第三瓣花。初秋的阳光斜斜切过编辑部的玻璃，在他磨得发亮的牛皮鞋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没揉开的粉笔灰。他抬手按了按老花镜，指腹蹭到镜架上一道细微的划痕——那是去年带实习生改稿时，被打翻的蓝黑墨水溅到后，他用指甲抠了半天才留下的印记。 “周老师，这版《中原散文选》的终审还得您再过目。”新来的小姑娘抱着文件夹跑过来，马尾辫上的蝴蝶结晃得人眼晕，“王主任说下周一就要送厂，您看……” “放这儿吧。”老周的声音像泡透了的茶，温和却有分量，“我今晚带回家看，明早给你。”他弯腰拎起帆布包，金属搭扣“咔嗒”一声扣上，这声音陪了他二十三年，从青丝到白发。 走出出版社大楼时，晚风裹着槐树叶的清香扑过来，老周习惯性地往报刊栏走。那里常年贴着《河南经济报》，他总爱翻文艺副刊那版，看看有没有熟悉的名字。手指刚触到报纸边缘，手机突然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着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地。 “喂，您好。”老周的声音带着点刚从油墨味里出来的沙哑。 “是周老师吧？”电话那头的男声很亮，像撒了把碎玻璃，“我是出版社的张鹤伟，之前郭编辑离职了，她的客户现在由我对接。” 老周皱了皱眉，他记不得有什么客户需要对接——他一辈子都在做编务，看稿、改稿、校稿，从没跟作者直接谈过出版合作。“张编辑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咱们社最近在推年度选本，《散文年选》《诗歌年选》《小说年选》，还跟焦作市作协合作了，发表超过一个版就能免费入会。”张鹤伟的语速很快，像在念提前写好的稿子，“我看郭编辑的记录里，您之前咨询过著作参编的事，现在还有名额，第一主编6999，副主编1999，特别划算。” 老周愣了愣，他这辈子连篇散文都没发表过，更别说参编著作了。“张编辑，你可能记错了，我从没咨询过这个。” “哎呀周老师，肯定是您忘了！”张鹤伟的声音突然热络起来，“您看您在出版社干了这么多年，手里肯定有不少好稿子吧？现在评职称、涨工资，有本著作多管用啊！而且咱们这次是国际刊号，1980元3版，5500字符，知网还能检索。” 老周的手指在报刊栏的玻璃上蹭了蹭，指尖沾了层薄灰。他想起去年退休时，人事科的人拿着表格问他有没有发表过作品，他摇了摇头，那人叹了口气说：“周老师，您这一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 “谢谢张编辑，我不需要。”老周挂了电话，晚风突然凉了下来，吹得他后颈发紧。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通话记录界面，那个叫张鹤伟的号码，像个突兀的墨点。 接下来的半个月，老周的手机成了麻烦制造机。张鹤伟的短信一条接一条，有时是“五一特惠，国际著作参编699元起”，有时是“母亲节征稿，《河南经济报》499元一版”，还有时是凌晨一点发来的链接，标题写着“谭勇：同行之路”。老周起初还会删掉，后来干脆懒得管，那些短信像秋天的落叶，堆在收件箱里，越来越厚。 九月的一个周末，老周去公园练太极，刚站定，手机就响了。还是张鹤伟。 “周老师！紧急消息！”张鹤伟的声音里带着点急促，“《当时明月在——当代实力作家精选文库》要截稿了，就剩10个名额，入选了还能赠成书，官网推广！您有作品吗？赶紧发我！” 老周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公园里的桂花正开得热闹，香气往鼻子里钻，却让他觉得闷。“张编辑，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不是作者，我只是个退休的校对。” “周老师，您怎么这么固执呢？”张鹤伟的声音沉了下来，“现在谁不搞点副业啊？您手里那么多资源，放着也是浪费。再说了，499元发篇稿子，699元当个编委，多划算啊！过这村没这店了！” “我不需要划算。”老周挂了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裤兜。他抬手打了个太极起势，可胳膊却怎么也抬不直，脑子里全是张鹤伟的话——“放着也是浪费”“谁不搞点副业”。他想起自己校对过的那些稿子，有的字迹娟秀，有的笔画刚劲，有的改得密密麻麻，却都透着股对文字的敬畏。可现在，文字好像成了明码标价的商品，499元、699元、1999元，就能买一个版面、一个编委头衔、一个作家的名头。 十月中旬，老周收到了一封挂号信，信封上印着出版社的logo，落款是张鹤伟。他拆开一看，里面是份出版合同，还有一张打印纸，上面写着“《2024中国散文精选》编委名单”，他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标着“费用699元”。 老周的手开始发抖，他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乙方签字处已经用虚线框了出来，旁边还夹着一支印着出版社名称的圆珠笔。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窗帘“哗啦”作响，桌上的校样纸被吹得飞了起来，像一群白色的蝴蝶。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张鹤伟的电话。“张编辑，这份合同是怎么回事？我没签过字，也没交过钱。” “周老师，这是我给您预留的名额！”张鹤伟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我看您一直犹豫，就先帮您登记了，费用您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交，不着急。您放心，这名额绝对真实，焦作市作协的会员证，等书出版了就能给您寄过去。” “张编辑，你这是欺诈。”老周的声音第一次带了怒气，“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请你把我的名字去掉，不要再联系我。” “周老师，您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张鹤伟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好心帮您，您倒好，还说我欺诈？您知道现在多少人想上这个名单吗？699元买个编委，买个作协会员，您赚大了！” “我不需要赚这个便宜。”老周挂了电话，把合同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可他心里的火气却没消，像有团纸在烧，越烧越旺。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为了一个标点符号，跟作者争论了一下午；为了一句不通顺的句子，查了三本书；为了一个错别字，熬夜把整版稿子重新校对了一遍。那时的文字，是有温度、有重量的，不是现在这样，轻飘飘的，能随便用钱买到。 第二天一早，老周去了出版社。他退休后就没回来过，大楼还是老样子，门口的石狮子掉了块漆，大厅里的吊灯换了新的，亮得晃眼。他径直走到编辑部，王主任正在改稿子，看见他进来，赶紧站起来。 “周老师，您怎么来了？快坐快坐。”王主任给他倒了杯茶，“是不是有什么事？” 老周把那团揉皱的合同展开，抚平上面的褶皱，放在桌上。“王主任，你看看这个。” 王主任拿起合同，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张鹤伟？他是市场部的，怎么会给您发这个？” “他说他是郭编辑的主管，郭编辑离职了，由他对接客户。”老周喝了口茶，茶水有点凉，“他还说跟焦作市作协合作，发表作品能入会，可我查了，焦作市作协根本没跟咱们社合作过。” 王主任的脸沉了下来，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市场部的电话。“让张鹤伟来我办公室一趟，马上。” 没过多久，张鹤伟就来了。他穿着件黑色的夹克，头发梳得油亮，看见老周，眼神闪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镇定。“王主任，您找我？” “张鹤伟，这份合同是怎么回事？”王主任把合同推到他面前，“周老师是退休的老校对，跟作者对接的事跟他没关系，你为什么要给他发这个？还有，焦作市作协的合作，是谁批准的？” 张鹤伟的手攥紧了，指关节泛白。“王主任，我……我就是想拓展点业务，周老师在出版社待了这么多年，肯定认识不少作者，我想让他帮忙介绍介绍。” “介绍业务需要伪造合同吗？需要虚构合作吗？”王主任的声音提高了，“咱们出版社是正规单位，不是你倒卖版面、兜售头衔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不仅丢了出版社的脸，还违法！” 张鹤伟的脸瞬间白了，他看着老周，眼神里带着点哀求。“周老师，我错了，我不该打扰您，不该伪造合同，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行不行？我这也是没办法，市场部有业绩压力，我要是完不成，就得被开除。” 老周看着他，心里的火气渐渐消了。他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也因为紧张，把“的地得”用混了，被老主任批评了一顿，当时他也像张鹤伟这样，手足无措，满心愧疚。 “王主任，”老周开口了，“他也是一时糊涂，要不就给他个机会，让他把合同撤了，跟焦作市作协澄清一下，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王主任看了看老周，又看了看张鹤伟，叹了口气。“张鹤伟，听见没？周老师替你求情，我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但你必须马上把周老师的名字从名单上去掉，把所有虚构的合作信息删掉，再写份检讨交上来。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搞这些歪门邪道，立刻开除！” 张鹤伟连忙点头，声音都在发抖。“谢谢王主任，谢谢周老师，我马上就去办，以后再也不敢了。”他拿起合同，转身跑了出去，夹克的衣角扫过桌角的茶杯，溅了几滴茶水在稿纸上。 老周站起身，准备走。王主任送他到门口，叹了口气。“周老师，真是谢谢您，要不是您，还不知道他要搞出什么事来。” “都是为了出版社好。”老周笑了笑，“我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 走出出版社大楼，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老周掏出手机，把张鹤伟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很白，像刚校对过的纸页，干净、平整。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曾在一本旧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文字是有灵魂的，你对它敬畏，它就会对你真诚。”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那些被明码标价的版面、头衔，就像被揉皱的纸页，虽然能抚平，却总会留下褶皱。而真正的文字，应该像窗台上的茉莉，在阳光下静静地开，散发着淡淡的香，不喧哗，不张扬，却能让人记在心里。 老周加快了脚步，他要回家，把那版《中原散文选》的终审看完。虽然他退休了，但对文字的敬畏，从来没变过。 作者简介潘世远，1968年7月出生于文化底蕴深厚的家庭。他是一位在多领域绽放光彩的艺术家。在文学领域，自1985年开启创作之路，作品累计达200余万字。体裁丰富，涵盖长篇小说、小小说、散文、诗歌等。长篇小说如《放风筝的女人》《莫问天涯路——一个退伍老兵的另类江湖》等，展现深厚功底与对人性、社会的洞察。小小说《狗娃》《金蛋》等构思新颖，散文《走访江宁佘村潘宅古建筑群》等笔触细腻，诗歌《晨》《漆桥》等富有意境。作品散见于《扬子晚报》《今古传奇》等40多家报刊杂志。在艺术领域，他精通书画、雕塑，国画作品风格独特，以山水画技法表现当代战争题材令人耳目一新；书法临摹瘦金体与金农漆书形神兼备；雕塑作品《老山魂》等内涵深刻。他还是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等，身兼多职，在文化艺术道路上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