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大食堂

夫子

周末老同学小聚，为祥子哥饯行。老相订的人民公社大食堂，铁锅炖大鹅。中午时分，大家陆陆续续到了，纷纷夸赞初雪时节吃大鹅，正是好时候。服务员里外忙活，热情大方。铁锅上方蒸汽腾腾，香气扑鼻，大家举杯畅饮，叙旧话新。

推开食堂那扇厚重的木门，迎面撞上一股暖意，红底黄字的“人民公社欢迎您”横幅高悬门楣，像极了小时候村口迎接知青的阵仗。墙上几面红旗斜插在标语牌旁，写着“大跃进生活，小日子红火”，让人忍不住笑出声。这地方装得下回忆，也炖得烂岁月。我们挑了靠窗那桌，木凳子结实，桌面还刻着谁家娃的“到此一游”。邻桌几个大爷正聊着当年集体出工的事，说那时候一敲钟，全村人扛锄头就走，如今钟声没了，倒是在这儿闻着铁锅的香味又聚齐了。

“同志们开饭了！”一声嘹亮的吆喝从厨房口传来，像极了广播里放的老电影对白。一位系着红布围裙的大姐站在灶台边，高举搪瓷盘子，盘上热气腾腾的馒头摞成小山。她身后那口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鹅肉在酱色汤汁里翻滚，油星子溅在锅沿，噼啪作响。墙上那幅画里的女人举着手，仿佛也在喊这一句，画里画外，竟在同一刻共振。人们笑着起身，端碗的端碗，递筷的递筷，像一场无需排练的仪式——劳动之后的饭香，从来都是最动人的号角。

墙角那辆红色拖拉机，据说是当年公社的第一台“铁牛”，如今被漆得锃亮，停在展厅一角，前头还挂着“东北牛”的牌子，像个退休劳模安享晚年。壁画上几个戴斗笠的农民弯腰插秧，背景是金黄的麦浪，与窗外飘落的雪花形成奇妙对仗。我忽然想起祥子哥年轻时在乡下插队的日子，他说最盼的就是收工后这一顿热饭，一碗玉米糊，能暖透半边身子。如今他要远行，我们却用一顿铁锅炖，把他拉回那个热气腾腾的年代。

三盏红灯笼高高挂着，灯光柔和，映得人脸上都带了喜气。灯笼下两幅画静静守着：一幅是女人在灶前颠勺，锅里腾起火光；另一幅是几个孩子围桌吃饭，碗筷齐整。这些画不说话，却把“吃”这件事，升华为一种生活的信仰。白墙、圆灯、暖光，一切都朴素得恰到好处。这哪是食堂？分明是把一个时代的烟火气，小心翼翼地供在了屋檐下。

包间里那幅全家福模样的画，四口人穿得齐整，脸上笑意温润，背景是雕花窗棂和祥云纹样，写着“家和万事兴”。我们这一桌，虽非血亲，却也吵吵闹闹像一家人。有人说起谁家孩子考了大学，有人叹气房价又涨，祥子哥只是笑着夹菜，把鹅腿放进我碗里。那一刻，画里的“家”，和桌上的“聚”，悄然重叠。所谓万事兴，未必是大富大贵，不过是雪天有人等你，饭热有人陪你。

窗外雪未停，小路蜿蜒，黄墙黑瓦的屋舍静静伏在雪里，窗缝透出橘黄的光。一个老人拄着拐，牵着小女孩慢慢走，狗在前头撒欢。这画面安静得像首诗，而屋里我们正为谁先喝这杯“送行酒”争得面红耳赤。外面是岁月静好，里面是人间烟火。这食堂，像极了时光的中转站——有人出发，有人归来，有人只是想找个地方，吃一顿不赶时间的饭。

最热闹的还得是那幅舞龙模样的画，红衣人甩着绸带，窗上贴着“囍”字，玉米串金灿灿地挂墙头，白鸡在桌下踱步。服务员端上一盘炸得焦黄的咯吱盒，说是“公社老字号”，引得满桌叫好。我们举杯时，不知谁哼起一段样板戏，调子荒腔走板，却没人打断。这顿饭，吃的是鹅肉，嚼的是旧情，咽下去的，是那些再也回不去、却始终暖着心的年月。

雪还在下，铁锅里的汤汁渐渐收浓，香味缠在衣领上，久久不散。祥子哥说，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聚。我望着满桌笑语，心想——只要这锅还热着，人，总会找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