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原阳

薛宏新

我眼中的原阳

文/薛宏新

原阳是土黄的。一马平川，望不到边。土是真土，抓一把能呛你一个喷嚏；碱是真碱，白花花一层，糊在地皮上，像老天爷撒了层穷气。

天是灰黄的锅盖，地是土黄的案板；人是案板上揉搓的面疙瘩，碱水再呛也得活。

黄河贴着地皮淌。水浑得像泥浆汤子，浮着沫子，打着旋儿，慢悠悠往东挪。它不紧不慢，可谁都知道它腰粗。河滩宽得没谱，夏天水肥，淹了棒子地；冬天水瘦，露出白花花的碱痂子。一道大堤横着，像条卧土的黄龙，脊背上栽着歪脖子柳。柳条子焦干，风一吹，“嗖嗖”地响，哨子似的。

堤是捆龙的绳，柳是垂天的鞭；河是甩出去的缰，套着原阳的命。

原阳人骨头缝里都渗着黄河的泥沙浆。汉子胳膊粗，筋疙瘩肉突着，像老柳树盘在地上的根。婆娘脸膛红，不是胭脂色，是叫日头晒透了的酱红。说话冲，嘎嘣脆，一个字砸地上一个坑：“中！”“不中！”没废话。眼神实在，没啥弯弯绕，看人像看地里的苗，直来直去。

话是砸地的石头，眼是探路的灯；筋骨是黄土的坯，脊梁是撑天的檩。

地里头有名堂。盐碱窝窝？不怕！愣是在这白花花的地里插稻秧。水引过来，一片一片的镜面子。细瘦的绿苗戳在浑水里，顶着风，顶着碱，顶着毒日头。后生们光着脊梁，弯成虾米，泥水没过小腿肚。插秧的手指头粗，动作却麻利得紧，一撮一撮，把绿摁进黄泥汤里。

苗是心尖上的肉，水是救命的口粮；脊背弯成犁，脚步刻成沟。

秋收才是大戏。稻子黄了，沉甸甸压弯了腰。风吹稻浪，刷刷刷，响成一片。空气里是稻香，浓得像熬稠的米汤。镰刀闪着寒光，汉子们下地了。“嚓！嚓！嚓！”稻秆子应声而倒，齐刷刷一排。汗水砸在稻茬上，洇开一小团黑。婆娘娃娃跟在后面捆，麻绳勒进稻草，也勒进手心肉里去。

镰是割月的刀，汗是灌地的油；粮垛是立起的碑，米香是熬出来的魂。

村街窄。土路被车轱辘压出两道深沟，下雨天像烂泥塘。两旁是土墙房子。墙是老夯土，坑坑洼洼，碱渍子咬出白花花一片片疤痕。墙根儿总蹲着人。老汉叼着旱烟袋，烟锅子明明灭灭，烟丝烧得滋滋响。眯缝着眼，看日头，看牲口，看尘土里打滚的娃子。墙根是老汉的靠山，老汉是墙根的活雕；烟是熬日子的药，日子是冒烟的灰。

牲口是家里一口子。老黄牛反刍，嘴皮子慢悠悠地磨，眼神温吞，仿佛能把光阴嚼碎。毛驴脖子挂着铃铛，“叮铃当啷”走过坑洼的土路，铃声细碎，断了续上，续上又断。牛嚼的是光阴，驴驮的是营生；铃声是村子的喘气声，细碎，却不断溜。

饭时到了。灶膛里的火呼呼响。娘们围着灶台转，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得咚咚响。高粱面窝窝扎实，玉米糊糊黏稠。粗瓷大碗盛满，热气腾腾端上桌。筷子头捣进糊糊里，搅一搅。一家人吸溜吸溜，吃得山响。擀面杖是灶神的鼓，糊糊是土地的恩；吸溜是喝彩的声，粗碗是盛命的盆。

夜沉下来。原阳的夜黑得浓，黑得实诚。星星却贼亮，一颗一颗，钉在墨蓝的天幕上。月亮大得出奇，像个银晃晃的碾盘，悬在村东头的老柳树梢。风歇了，村子静得能听见蚰蜒爬过土墙的窸窣声。偶尔几声狗吠，短促，突兀，叫醒了夜，又很快被更深的寂静吞没。夜是块黑绒布，星是扎透的针眼儿；吠声是漏出的线头，拽一下，又缩回无边的静。

日子就在这土黄里泡着，在碱腥气里沤着，在浑黄的河水里漂着。苦吗？原阳人咧嘴一笑，牙缝里嵌着土星子：“啥苦不苦？活着就得喘气儿！” 盐碱地能长稻子，浑水坑能养鱼苗。老天爷给你啥，你就得在啥土里把根扎瓷实。

命是黄河甩出的泥点，甩到哪儿，就在哪儿趴窝；趴窝不是认命，是憋着劲儿往下扎根，从碱窝窝里也要掏出甜水来。

原阳人像黄河岸边那些老柳树。皮糙，疤多。树身拧着劲儿，一半绿，一半枯。风抽它，沙打它，旱熬它。可它就那么杵着，根须子在黄土下狠劲儿钻，硬是在这片盐碱滩上，撑起一蓬蓬倔强的绿荫。柳是原阳的骨头，绿是原阳的魂；根扎在苦水里，头仰着青天。

这就是原阳。土得掉渣儿，硬得硌牙。像一块刚出笼的高粱面窝窝头，粗粝，实在。捧在手里沉甸甸，咬一口，初觉涩，细嚼嚼，竟嚼出点麦芽糖似的回甘。那甘味儿，是土腥气混着汗腥气，是黄河水泡日头的味儿，是盐碱地里熬出来的——活命的清气！

土是祖宗的肉，碱是日头的盐；窝头捧在手，嚼的是原阳的命，咽下去，撑住的是这一方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