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小小说 《小叔的大家庭》

张洁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国庆节回乡度假时路过小叔家,看到小叔一家人在树荫下剥毛豆,大大小小三十几口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场面甚是热闹。见我从车上下来,小叔站起身斜着脖子盯着我,眯起眼笑到:哎吆,这不是写《光脚小老汉》的老妹么?几年没见着你了,听说去大上海享福啦?小叔边说边搬来凳子让我坐,大家寒暄了一番,小叔说:自打你写了我,后庄那帮小短寿的看到我就光脚小老汉光脚小老汉喊个没完,你哥我孬好也是70出头的人了,早就鞋袜整齐了哪里还光着脚?说完还伸出穿着黑皮鞋的脚晃了晃,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小叔是我童年时代的庄邻,跟我辈分相平,小时候我都喊他“小哥”,因为他身材矮小,比我大十几岁,却比我矮一头。我曾以他的原型写了一部叫《光脚小老汉》的中篇小说,有朋友调侃我:你一天到晚能嚼蛆呢!有读者觉得故事的结尾颠覆三观,更有读者直接留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很少有人喊小叔的正名,小叔这个称呼是杨花给起的。他跟杨花好上那会儿,三天两头往杨花家跑,杨花的孩子老远望见他来了,异口不同声地喊:妈妈,小绝怂、剁千刀、万人恨、赖和尚、小老汉、收水费的又来了!六个孩子愣是把他的绰号叫了个遍,杨花尴尬至极,念在他对孩子们是真的好,每次来都不空手,以及各方面都护佑她们母子的份上,杨花给孩子们立下“不得乱叫”的规矩,统一口径称其为:小叔。</p><p class="ql-block"> 小叔是家中独子,也是父母的老来得子,自幼被宠得骄纵无恐随心所欲,七八岁时就能上树掏鸟下河摸虾,十三四岁时就敢拧大姑娘的屁股,天天有人上门告状。小叔最喜欢看父母跟人家吵架,每当看到被父母骂得毫无招架之功的告状人灰溜溜离去时,便开心得手舞足蹈。父母无底线的护犊,让他长成了别人惹不起的角色,人们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因此错过了娶媳妇的黄金年龄。开始时小叔放话非黄花大闺女不娶,到后来的二婚也行,再后来三婚四婚的、拖着油瓶的、大个十岁八岁的,只要是个女的、只要人家愿意的他都能接受,即便条件一再降低,家徒四壁声名狼藉的他依然无人问津。</p><p class="ql-block"> 小叔脱贫得益于承包自来水。那年大队打了一口深水井,建了水塔,管道四通八达渗透到每家每户,人们再不用从牛打汪、鸭嘈塘的小河塘里取水饮用,只要拧开水龙头,清澈的深井自来水便哗哗流出,方圆十几里,我们那是最先吃上自来水的大队。然而水好用钱难收,每到月底收水费时,承包自来水的人都叫苦不迭,像赖和尚(其时小叔的绰号)这类的人根本就不交水费,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连几个月,收上来的水费还不够缴纳打水的电费。耗时耗力,不但不赚钱,还反过来贴钱,无奈,承包人撂挑子坚决不干了。很头疼的大队干部灵机一动,劝最难缠的小叔来承包自来水,旨在让他尝尝要钱难的滋味,前提是:按照每吨定好的价格,根据水表吨数收取费用,每月只需按时缴纳电费,其它的自负盈亏。</p><p class="ql-block"> 小叔第一次上门收水费是挨家挨户清帐,上家没交清决不前往下一家,他深谙赖账门道,拿出光脚不怕穿鞋的看家本领,凭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大无畏精神,竟无人敢挑战他不怕死的强项,就在上一任承包人等着看他笑话的时候,小叔已足额缴清当月电费正盘腿坐在床上数钱,这是有史以来他见过最多的属于自己的钱,自此,每晚睡觉之前,小叔不用再靠数羊来催眠,改为数钱,一摞一角的纸币数完,再数那摞二角的,还有五角和为数不多的一块,还有那一滩硬币,直到数困了搂着钱和衣倒在床上……</p><p class="ql-block"> 财长精神足,有了钱的小叔一改之前的邋遢形象,添置了新衣新鞋,兜里还揣着一把木梳,时不时掏出来梳理一下刚换的三七开新发型,整天不再像以前晕头蛾子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哪里热闹往哪里跑,而是骑着自行车,别着一把尖头锨,沿着自来水主管道、分管道挨个巡查,发现有漏水迹象立即修补,在他看来,漏掉的可不是水,而是鲜沓沓的票子!利用天天巡查管道的便利,小叔将生产队沟边堤旁的边角地块都刨制一番,种上适时庄稼,仅此一项就比人家多出不少收入,除此之外,他还买鸡苗、鸭苗和羊崽回来饲养,小公鸡养肥了改善伙食;小母鸡养大了下蛋尽饱吃,小羊养大了下羊崽,一窝一窝地下,越繁殖越多,由一只羊变成了一群羊。</p><p class="ql-block"> 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知娶妻愿望越发渺茫的小叔,转头把目光移向了周围的小妇女,每到月底抄水表那几天,他都格外收拾一番:黑皮鞋擦的照见人,头发梳的滑倒苍蝇,洁白的衬衫往黑裤腰里一塞,人造革黑皮带将他的五短身材拦腰束成黑白分明的上下两截,这身装束,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可得以的了。可无论怎么打扮,庄邻们仍对他敬而远之。</p><p class="ql-block"> 那日赶集回来,自行车龙头上挂着2斤肋条肉的小叔正准备回家煮中饭,忽然想起住在远处河坡上的冲喜家水表还没有抄,刚巧顺路,便拐了过去。其时孩子们还没放学,只有冲喜的老婆杨花一人在家,言谈间得知杨花为孩子们准备的午饭除了米饭锅里炖咸菜,再无其它,小叔忽然沉默不语,想起自从父母相继去世后,成了孤家寡人的自己,每天饥一顿饱一顿,心中顿生怜悯,诚恳地说道:这样吧,我也懒得煮饭,不如就在你家吃一口,这点猪肉你拿来烀烀和孩子们一起尝尝,也省得我回去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忙的要死。杨花犹豫再三,说道:那好吧。自此,小叔成了杨花家的常客,隔三差五买来鱼肉让杨花母子打打牙祭,隔三差五拎来鸡蛋让杨花母子可劲吃,杨花家的两条小土狗,八丈远就能识别出小叔的自行车声,欢快得一路蹦跳迎上前去。</p><p class="ql-block"> 杨花的老公冲喜,跟着大队会计的儿子到深圳打工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杨花是改革开放初期全大队屈指可数的留守妇女。因冲喜是父辈从外地逃荒来此落户的单门独户,加之超生罚款家底寒薄,常受庄邻欺负,冲喜在家时,地界就被邻户刘大吹占去不少,冲喜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如今冲喜常年不在家,刘大吹更是得寸进尺,将杨花家的一亩三分地占得只剩五六分,杨花敢怒不敢言,常以泪洗面,小叔得知后,无端生出保护欲,那日在巡查管道时恰巧遇到打麻将归来的刘大吹,这厮还跟以往一样油嘴滑舌:吆!小老汉么?你这是去抄表呢?还是去操婊呢?正在想办法收拾刘大吹的小叔一听这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地停下自行车,抽出尖头锨迎头就劈了下去,吓得刘大吹腾空跃过灌溉渠,连滚带爬从庄稼地里逃回家中,刚想松口气,小叔已追了过来,喘着粗气指着他:刘大吹,你给我听好了,杨花家的事我管定了,你再欺负她试试我动静,我三拳把你捣吃屎!这还没完,小叔又跑回家中,将饿了大半天的一大群羊赶到刘大吹的田里,其时麦苗不足三寸,鲜嫩无比,羊群不抬头啃食,所向披靡,刘大吹远远地望着,不敢上前半步!</p><p class="ql-block"> 窝着一肚子火的刘大吹,连夜敲开了大队会计家的门……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冲喜便得知了家中的一切,只问了一句话:是谁告诉你们的这些?得到的回复是:刘大吹。</p><p class="ql-block"> 冲喜是腊月二十那天傍晚时分到家的,看着杨花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地忙着煮晚饭,冲喜心里五味杂陈,五年前的那场结扎手术,让他在那方面再也提不起兴趣,曾无数次梦到杨花抛下孩子离他而去。在外打工两三年没有回来,一方面是舍不得路费,更主要的是无法面对有正常生理需求的老婆。夜里,杨花将与小叔好上的事和盘托出,恳求冲喜允许她生下腹中胎儿,为小叔留个后。冲喜思虑再三:无论是人品还是长相,小短腿都缺乏与自己抗衡的资本,他对自己的家庭构不成威胁。离家之前,六个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如今个个白胖生生,单凭这一点,就不能将他当敌人。反观刘大吹,挖空心思通风报信想看笑话,偏不能让他如愿,家不和被人欺!想到这,冲喜搂住杨花说:明天喊小叔过来吃饭吧,这两年多亏了他的照顾。</p><p class="ql-block"> 孩子满月那天,冲喜、杨花、小叔一起带着孩子到派出所,将孩子的户口登记在了小叔的名下。冲喜的七个孩子中,六个称呼他爸爸,最小的女儿称呼他“大大”,称呼小叔“爸爸”,一家十口,其乐融融。</p><p class="ql-block"> 一晃多年过去,深井自来水早已被淘汰,人们吃的都是运河自来水公司生产的大运河水。失业的小叔并不失落,他将攒得的钱建了三间两层小楼和两间厨房,冲喜一家都搬来同住,小叔依然养着百十只鸡、二十多只鸭和四十多只羊。鸡蛋鸭蛋下多下少从来不卖,七个孩子家轮流送,每到中秋节都宰杀一只大黑羊,炖给孩子们吃,过年时都宰杀两只大黑羊,七个孩子一家一条羊腿,其余部分大伙儿一起享受,小叔和冲喜隔三差五勾肩搭背推杯换盏,杨花不厌其烦左一盘又一盘的烧菜,吃饱喝足后,两人齐刷刷下地干活,杨花刷锅洗碗、喂狗喂猫,然后收拾收拾准备接孙子孙女放学。</p><p class="ql-block"> 一阵嘈杂的鸡叫声拉回了我的思绪,只见小叔从鸡圈里抓了四只大公鸡准备宰杀,冲喜从水池里捞出五条大鲤鱼,每条都有八九斤重,说是前几天从鱼塘里逮回来养着过节的,杨花从厨房探出头问:你们俩谁来烧锅呀?我要炸团子了!小叔赶紧答道:我来烧锅,顺便烧点开水烫鸡。见我盯着满满一大盆毛豆仁傻愣,小叔笑道:七个孩子,每家四口,都回来过节了,人多,剥少了不够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