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兰若寺DE妖医

时序至霜降，天地之气陡然一变。陇东的黄土高原上，风物已非前时可比。晨起推窗，但见一层薄薄的白，敷在枯草上，瓦楞间，远山的褶皱里。这白不是雪，却比雪更添几分清冷，乃是霜了。

霜降之霜，与别时不同。它不声不响地来，不似春雨之淅沥，不似夏雷之轰烈，亦不似秋风之萧飒，只是悄悄地，在人们酣眠之际，便将天地重新妆点一番。这霜像是天公最吝啬的画师，只用最素的颜色，却勾勒出最峻峭的线条。草木皆被它一点，便显出十分的骨相来。

行至崆峒山下，举目望去，山色已改春夏之翠黛，转而以苍黄为底，间以深褐浅赭，斑斑驳驳，如同老者脸上的寿斑，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山路上的游人稀少了，倒是本地的农人三三两两，背着箩筐，提着农具，从容上下。他们不与游客争道，亦不对山景发出夸张的惊叹，只是默默地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活计，仿佛与这山早已融为一体。

“霜降不起葱，越长越要空。”山下田垄间，老农正在收最后一批大葱。他弓着腰，一双粗手在泥土中翻捡，动作不快，却极有章法。我立于田埂观望多时，他方直起身，捶了捶后腰，朝我点点头。

“老人家，今年收成可好？”

老农抹了把额上的汗，笑出一脸皱纹：“还行吧，天公还算作美。”他指着眼前的葱地说，“霜降前后收葱最好，这时候的葱皮戏里白个长、瓷实，耐贮存。要是等到立冬，就怕地冻了，刨不出来喽。”

我细看那些刚出土的大葱，果然赭石般红皮下是修长的白茎，沾着湿润的泥土，散发出辛辣的香气。老农将葱整理整齐，捆扎成束，动作熟练如弹琴。

“您这是要运到市集上去卖？”

“不啦，”老农摇摇头，“如今霜降了，平凉城里人爱吃羊肉泡馍，我这葱多是供给城里饭店的。霜降后的葱香而不辣，最适合调味。”说罢，他又俯身劳作起来，不再多言。

辞别老农，沿小径上山。道旁的杨柳已大半凋零，叶片落在地上，被霜打得蔫软，踏上去悄无声息。唯有松柏犹带青翠，在这满目苍黄中格外醒目。山风掠过，带来几分寒意，我不禁将外套裹紧了些。

崆峒山为道家名山，素有“西来第一山”之誉。此时节，香客较春夏少了十之七八，反倒显出道观本应有的清静。太和宫前，几个道士正在扫地，沙沙的扫帚声在山间回荡，格外清晰。一位长须老道坐在石凳上诵读经书，见我经过，抬眼微微一笑，复又低头继续诵经。

循石阶而上，至皇城，极目远眺。但见泾河如带，绕城而过；田畴如棋盘，整齐排列。田间尚有农人忙碌的身影，小的如豆，移动缓慢。霜降时节，农事虽渐淡，却未全歇。萝卜、白菜尚待收储，冬小麦需查苗补种，果园要施基肥、清园消毒、玉米茬还没有挖完——黄土高原上的农人，总是与天地争时辰，不敢有丝毫懈怠。

下得山来，已是午后。平凉城街巷间，果然弥漫着羊肉的香味。沿街小吃摊前，围满了食客，人人捧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就着糖蒜，吃得满头大汗。这大约是霜降时节平凉人最爱的美食了——天气转冷，需得进食温补之物以御寒气。

我亦寻一小店坐下，要了碗泡馍。一边掰馍一边与店主闲聊：“霜降吃羊，不用大夫开药方。我们平凉人最懂这个道理。您瞧这羊肉，”他指着锅中翻滚的肉片，“都是盐池滩羊，吃芨芨草、喝山泉水长大的，肉质细嫩不膻。配上这霜降后的葱，啧啧...”

热汤下肚，果然通体舒畅，额角微微冒汗，早前的寒意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出得店来，日头已西斜。信步走向柳湖公园，但见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岸边的垂柳叶片尽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夕阳中如金线般摇曳。几个老人坐在湖畔石凳上对弈，棋盘啪嗒作响，惊不起一只水鸟——它们早已南迁了。

“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一个卖水果的老妪推着车走过，车上是满满的柿子，色如丹霞，饱满诱人。霜降前后的柿子最是甜美，褪尽了涩味，软糯如蜜。我买了几枚，剥开薄皮，吸吮那鲜甜的果肉，顿时满口生津。

老妪告诉我，这些柿子都是富平的，霜降前采摘下来，经过晾晒脱涩，方能上市。“柿树经霜，果子才甜。人经历事，心里才明。”她忽然说出这么一句颇有哲理的话，让我不禁多看她一眼。老妪却只是笑笑，推着车慢慢远去，身影融入暮色。

一个黄昏时分，我又骑行崆峒山下。夕阳余晖为山峦镀上一层金边，晚霞如烧，与山间的苍黄形成对比，壮美难言。山脚下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混杂着柴火与饭菜的香气。农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扛着农具往家走，步履从容。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望着这景象，我忽然想起《庄子》中的句子。千百年来，这里的农人依循着自然节律生活，霜降则收葱储菜，食羊避寒，看似简单，却蕴含着与天地和谐共处的大智慧。

暮色渐浓，山风转烈。我裹紧衣衫，准备返程。回首再看一眼崆峒山，它巍然屹立于黄土高原之上，如一位沉默的智者，见证着四季轮回，万物荣枯。霜降只是它经历的无数节气中的一个，转眼便会过去，立冬、小雪、大雪将接踵而至，山却始终在那里，不言不语，却道尽一切。

归途上，华灯初上。平凉城的夜景别有风味，现代灯饰与古建筑交织，恍若时空交错。街上行人依旧，多是饭后散步的一家老小，笑语欢声，温暖着微寒的秋夜。

我忽然明白，霜降之妙，不仅在于它提醒人们天气转冷、草木凋零，更在于它预示着收获与储备、休养与蛰伏。天地万物，皆循此理：有张扬必有收敛，有生长必有收藏。而人处其间，最重要的是懂得顺应时节，知进退，明取舍。

是夜，我在灯下记录今日所见所思。窗外，人工湖水已经抽干，水泥池底上霜又开始悄悄凝结，为明天的世界准备着银装。我知道，明朝日出，霜会化去，不留痕迹，但它带来的启示，却应长存心间。

霜降崆峒，不仅是一次节气的更迭，更是一场天地与人的对话。在这对话中，谁若能静心聆听，谁便能窥见生命最本真的奥秘——生长收藏，循环不息；天人合一，自在安然。

寒夜漫漫，霜华无声。我搁笔熄灯，于黑暗中聆听天地呼吸，忽然觉得，这凛冽的霜降时节，竟也有着别样的温暖。那温暖来自热腾腾的羊肉汤，来自农人朴实的笑脸，来自道家名山的千年智慧，更来自对这方水土深沉的爱恋。

陇东霜重，崆峒秋深，人间烟火，最抚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