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火凤凰

　　一直觉得，父母健在是世间最踏实的幸福。我总心疼那些早早失去父或母的朋友，所以格外珍惜和爸妈相守的日子，把每一天都过得极为“享受”—— 从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也会直面父亲的离开。不是不愿想，是真的不敢，那份恐惧像藏在心底的暗流，连触碰都觉得窒息。

　　今年元旦，爸爸住进了医院，五个月后才勉强回家。可病情加重的他，并发症接踵而至，日子就在反复的折腾中熬着。看着妈妈日夜操劳的身影，弟弟奔波忙碌的疲惫，我除了在电话里说些宽慰的话，竟帮不上太多实际的忙。爸爸本就脾气急躁，病痛的折磨更让他性情大变，嘴里总冒出些伤人的气话，把身边照顾他的人逼得心力交瘁。那一刻，我才真正懂了“久病床前无孝子” 的无奈 —— 不是不孝，是日复一日的煎熬，太容易磨掉人心底的平和。

　　一个月前，我就订好了回家的机票，满心期待着陪爸妈一起给爸爸过生日。可10.20上午10:29，彩云的电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我心上：“利姐，你赶紧回来，爸走了！” 心瞬间揪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挂断电话时，手抖得连机票信息都看不清。10:33，宇子哥又打来电话确认，我慌乱地刷新购票页面，才发现已无今天的机票，最早只能订到明天早上的。“要不视频见见爸最后一面吧？” 宇子哥的提议提醒了我，是啊，至少让我再看看他。

往常视频，爸爸要么躺在沙发上吸氧，要么坐着慢慢吃东西，人一天比一天瘦，连基本的表情管理都没了，说话反应也迟钝了许多。可越是这样，他对妈妈的依赖就越深，总要有妈妈在视线里才安心，看不见就一遍遍喊她的名字，常常在深夜小区人都熟睡时，他的声音还能穿透寂静，以至于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了妈妈的名字。妈妈本身就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常年照顾爸爸的日子，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宇子哥和彩云总会想办法让她偶尔出去走走，串串亲戚换个心情，可现状终究难以改变，再多宽慰的话，也解不了实际的苦，只剩满心的无奈和心酸。

　　视频接通的那一刻，我看见爸爸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气色。我隔着屏幕一遍遍地喊“爸爸”，声音都在发抖，可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看我。我让宇子哥再摇摇他、喊喊他，得到的却是 “身体已经凉了” 的回应 —— 原来，这就是永别。

爸爸走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可我却像个迷路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满心都是不舍。他于我而言，从来都不只是父亲，更是让我成为自己的动力源泉。年轻时的他总爱按自己的意愿规划我的人生，不愿我离家受苦，想把我护在身边。那时意气风发的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衰弱的一天，再也无法用羽翼为我们遮风挡雨。

有人说“父巍一座岭，擎起举家天”，我的爸爸，就是这样一座岭。爸爸是从小乡村里走出来的瘦弱青年，却凭着一身聪明才智，在80 年代打拼成了万元户，让我们兄妹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的奋斗史，是我们一辈子的榜样。

家里兄弟姐妹七八个，家境贫寒的他没机会读书，偏偏身材瘦弱，既没力气下田干重活，也没心思跟着打鱼晒网。看不到出头之日的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寻找机会。机会真的来了—— 村里来了招兵的部队，聪明机智的他一路过关斩将，招兵的干部都很喜欢他，让他过两天去大队部看录取通知。可到了出通知的那天，黑板上却没有他的名字。他攥着拳头想去问个明白，奶奶却拦住了他：“我不同意你去当兵，是我找领导把你名字划掉的。” 我不知道当时的他有多失望，只记得他后来对我说：“既然是妈妈不同意的事，我就尊重她的意见。” 语气里带着遗憾，却也藏着对长辈的孝顺 —— 他总说自己各方面条件都好，既是当兵的料，也能出去闯一番天地。

　　比起当兵远走他乡，去镇上工厂学手艺更容易让奶奶接受。爸爸从厨房打杂做起，凭着勤奋肯干、肯学敢闯的劲儿，慢慢从打杂的小工，做到了事务长，又干起了业务、跑起了销售，后来还成了业务厂长。再到市里人才引进，他被任命为乡镇企业的一把手。80 年代初，他把企业办得红红火火，在湖南省都小有名气。那时候的他太忙了，毫不夸张地说，一年 365 天，我大概有 360 天见不到他。但他会帮助家里的兄弟姐妹，会孝敬老人，会带好吃的好玩的给我。他的教诲，往往一次就够，不管他在不在身边，都刻在了我心里。

小学一年级的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来了陌生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傻傻地站在门口，既没跟爸爸打招呼，也没理会客人。爸爸的视线立刻从客人身上移到我身上，脸色沉了下来。他举起手的那一刻，我吓得赶紧喊了声“叔叔”，他的手才缓缓放下。这一课，让我终生受益 —— 他用行动告诉我，要养成有礼貌的习惯，与人为友、礼貌相待。这些简单的行为后来成了我的生活常态，延伸到遵守规则、关心他人，帮我养成了自律和责任感，也让我在人际交往中更友善体贴，赢得了更多的信任与好感。这也是我如今在生活和工作中，总能感受到善意的原因之一。

80年代通信不发达，爸爸的业务往来全靠信件，那时候电话很少，全国各地的信件堆在桌上。有个新来的邮递员小伙子，看起来很拘谨，爸爸却主动递上一杯水，让他喝完休息会儿再干活。我当时很纳闷：“不就是个邮递员吗？送信件是他的工作，干嘛这么客气？” 爸爸的话点醒了我：“工作不分贵贱，脚踏实地就好。年轻人刚出来打拼，多给点关心和鼓励，他才能看到未来的精彩。”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 “未来的精彩”，却牢牢记住了 “尊重每一个职业的人”。如今我成了一名生涯指导师，更懂每一份职业背后的价值与意义，也一直倡导家长和青少年从兴趣出发，探索属于自己的职业道路 —— 这份理念，正是源于爸爸当年的言传身教。

　　长大后，我想像爸爸一样去闯世界，却被他拒绝了。他深知闯荡社会的不易，觉得我一个相貌平平、没什么特长的女生，在外会受委屈。可我心意已决，还是毅然离开了家。如今想来，他早已认可了我的选择。这些年一个人在外，我总告诫自己，要像爸爸那样脚踏实地工作，在成长中品味生活的苦与乐，在工作中感受突破的精彩。 从离家到结婚，整整五年，爸爸才慢慢放下了他的威严。我的婚礼上，他带着妈妈和外婆千里迢迢赶来，对我的结婚对象也格外满意。我生女儿的时候，爸妈也提前来海南陪伴。海南气候好，适合养老，我一直劝他们来长期居住，好好调养身体。可爸爸的身体早已埋下隐患—— 多年前他通过报纸广告买了治疗支气管的药，常年服用看似状态不错，实则免疫力越来越差，到后来连一场感冒都可能让他住进重症病房。60 多岁的时候，他固执地不肯戒烟，不肯运动，每天要么和老人们拉拉二胡、唱唱花鼓戏，要么打打麻将，习惯了热闹的他，根本受不了一个人的孤独。他总怕我担心，笑着说：“老有所为，老有所乐，你放心，我能安排好晚年生活。” 可慢慢的，身边的老朋友一个个离去，他才终于戒了烟。虽然没有其他基础病，但肺部的负担越来越重，出门要坐车，不愿爬楼，冬天怕冷，夏天怕热。肺部的不适让他整日烦躁不安，脾气也越来越差，别人稍不理解他的意思，他就会生气，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会和脾气冲的人吵起来。那些年，妈妈、弟弟和弟媳们总围着他转，还要时不时替他向别人道歉，恳请大家谅解。

　　去年，他的病情反复无常，状态越来越差。深夜里，他会不停地给认识的人打电话，打扰别人的休息；也会给我打电话，一会儿说知道我孝顺，他走了不用我回来，一会儿又说自己马上要走了，催我快点回去。这两年，我尽量抽时间回家看望他、陪伴他，总想和他聊聊年轻时的辉煌，回忆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希望能帮他燃起斗志对抗病魔。可他没能拿出战胜病痛的意志，我们的爱与孝心，终究也没能抵挡得住病魔的侵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被耗尽。

爸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在乡镇企业奋斗了那么多年，自己的成绩却没能被政府的劳动政策记录下来，以至于退休后没有任何待遇。他曾找过相关部门，可那些陈年往事，在科技不发达的年代里，早已无从查证。我也曾咨询过，乡镇企业是80 年代的产物，90 年代随着民营经济的兴起而落寞，时代交替留下的问题，是政府某些部门的遗留，却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

在我离家前，爸爸是为我遮风挡雨的大伞；离家后，这把伞的款式或许有些过时了，但不服输的他，依旧是我心中最坚实的依靠。而今天，他走了，彻底结束了这把伞的使命。

他没有留下多少物质财富，却把最珍贵的品格留给了我们—— 勤奋踏实的做事态度、尊重他人的处世之道、不服输的人生韧劲。这些品格，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成为子孙后代成长路上的精神养分。正如他所说，他对得起自己的一生。

　　爸爸，愿你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病痛，没有遗憾，只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和热闹欢畅。而我们，会带着你的品格好好生活，让每个认识你的人，都永远记得你—— 那个从大山里走出来、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的、平凡又了不起的爸爸。

这世上，就这样突然少了一个最爱我的人了，想到这，我又是眼睛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