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的老藤椅

星星草

爷爷的印象是模糊的，父亲说，我出生前他就去逝了。三爷倒是印象深刻，他是生产队里专门喂牲口的，而且，喂的很精致，个个膘肥体壮。我常常去三爷的牲口圈，看那些牲口大口大口的嚼玉米杆子，嘎吱嘎吱的，吃得很过瘾，看它们站着睡觉，很神奇，很神秘。

更重要的，是去躺三爷的那张老藤椅。春夏秋的夜，三爷总喜欢在那棵不知年数的枣树下，躺在他的老藤椅里，一边听他的牲口们窃窃私语，一边望着天上的星月熠熠生辉。那些夜间，老藤椅借了老屋窗子里散射的烛照，泛起淡褐色的参差不齐的光，似乎是浸润了几十年的日月精华。椅面的藤条被磨得光亮，在人坐下时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仿佛藏了三爷半辈子无人倾诉的私语。我总爱趁三爷午睡时，踮着脚绕到椅边，看阳光透过枣树枝叶的缝隙，在他花白的发梢上跳着金黄色的碎点。我猜不到他的岁月里，隐匿着多少沧桑的心事。

那时三爷的手指还很灵活，他总爱在老藤椅的扶手上来来回回的摩挲。他的指甲盖边缘泛着一圈儿黄，指节处有几道深沟，是他握锄头或铡刀留下的印痕。我喜欢把自己冰凉的小手塞进三爷宽大的掌心，他会用满掌的老茧裹住我的手，指尖轻轻刮过我手腕内侧，痒得我哈哈直笑。他常常从老藤椅旁的柳条篓子里摸出一颗硬糖，塞入我的掌心。糖纸在阳光下能映出七彩的光，剥开来，含入口中，来来回回的吸溜几遍，甘冽的甜香便漫透在整个午后的牲口院。

有次暴雨突至，我和三爷抢着收晒在院子里的玉茭棒子。他拖着大竹筐往老屋里跑，老藤椅被丢在了雨里。雨珠砸在藤条上，溅起一溜溜细碎的水花，宛若无数只透明的小萤火虫在跳跃。雨停时，三爷急不可待地用干布擦老藤椅，每擦一下，藤条就会透出一缕湿润的光泽。三爷说这藤椅比我父亲年岁还大，是他年轻时从镇上的供销社换来的，当时用了整整五十斤玉茭棒子，好几个月的口粮呢。

后来，生产队散了，牲口圈也拆了。三爷搬回老院来住，老藤椅也随他回了老屋。三爷老了，干不动农活了，就在老院的桑椹树下，蜷在老藤椅里，看日头东出，看夕月西落，看星星漫天。再后来，三爷走了，老藤椅留在了桑椹树下。我考学，毕业，工作，进了城，老藤椅的照片成了我手机的封面。

那年夏天我又回老院，老藤椅还在桑椹树下。只是，椅面中间塌了一块，扶手上的藤条断了几根，像三爷缺了牙的嘴。我试着坐上去，“咯吱”声比先前更沉闷了些，仿佛是在喘息，又仿佛是在叹息。阳光依旧透过桑椹树叶，只是再没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会在我手腕内侧轻轻刮过，也没有硬糖的甜香，漫在寂静的午后了。风掠过桑椹树，叶子沙沙轻响，老藤椅在光影里静静卧着，似乎是在守护着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