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霜

华文

霜降，在我的故乡唤作“打霜了”。

清晨推开窗户，寒意如信使，悄然叩门。远山隐在薄雾之中，屋檐垂着素白的霜华，仿佛夜神以指尖轻撒细盐，无声铺就一帘清寂。草尖霜花凝结，剔透如琉璃，一脚踏去，沙沙作响，脆如嚼冰，清冽入耳。

那一刻，秋意才真正入骨——不是风中的微凉，而是自大地深处升腾的冷，裹着泥土的呼吸，沉静而深远，缓缓渗入血脉，沁透心脾。

在花城，这样的清晨正悄然退场。

街巷如笼，连风也倦怠懒行，霜成了稀客，偶一现身，便如故人来信，轻轻叩动心弦。它不喧哗，不张扬，却以最素净的笔触勾勒秋的终章。

叶色转黄，枝头渐疏，阳光也清减了温度，瘦成一道斜影，落在肩头，凉而不寒，静而不寂，那是季节的耳语，是时光在喧嚣城市里，留下的一抹清冷诗行。

但这寒，并非只带来萧瑟。

霜风过处，万物敛息，大地似披上素缟，冷意渗入肌骨。可就在这凛冽之中，青菜经霜而萎靡不振，叶面微凹，色泽转深，宛如被夜寒悄然点染，透出沉静的绿意。

霜染后的青菜，入锅轻煮，入口即化，甜汁在舌尖漾开，如泉润喉，暖意随之升腾。老辈人说，霜是菜的“点睛之笔”，仿佛天地低语，施了无形的法术，将生涩悄然藏匿，把深埋的甘甜轻轻唤醒。

几十年来，一口口嚼着霜后青蔬，我渐渐信了这话，也信了自然的慈悲，原来严寒并非摧折，而是以冷峻之手，成全了味蕾的温润与生命的回甘。

霜降之后，时节的脚步悄然收束，仿佛天地间正徐徐卷起一幅秋日长卷。羊城的气候依旧温婉，然晨昏之际，亦需披上长袖衣衫以御微寒。

故乡的竹竿上，腊味静静悬挂，油珠渐沁，晶莹微闪，在清冷空气中氤氲出一缕缕人间烟火的浓香，那是岁月腌制出的深情，是秋尽冬来最温暖的预告。

冬的脚步近了，踏着霜痕，携着晨雾，一步步逼近记忆的深处。不经意间，儿时踩碎霜花的笑声便浮上心头，与远处稻草焚烧的淡淡烟味交织，在清晨的凛冽中悠悠飘散，仿佛一段回不去的旧梦，却依旧温热在心窝。

原来寒冷从不是终结，而是大地的沉吟与沉淀。它让草木的脉络愈发清晰，让炊烟的走向更加分明，让人间的烟火气在冷风中愈发可触可感。就连那些藏匿于细微处的暖意，一盏灯、一碗汤、一句低语、也被寒意轻轻托起，映照得格外明亮。

霜是信使，是季节的刻度，亦是大地静默的箴言。它不声不响地覆于旷野，如时光落笔，在枯草的叶尖写下秋的终章。

最深的秋，并非凋零的哀歌，而是沉淀的智慧；不是告别的叹息，而是酝酿的序曲——在寂静中积蓄春的脉动。待霜悄然消融，泥土便变得湿润而松软，仿佛大地在低语：一切终结，皆为新生的伏笔。

霜如警钟，于岁暮天光将尽时，轻轻叩响心扉。它不喧哗，却让每一个倾听者自省：这一年，你收获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

它催促你清点行囊，也提醒你前方必至的凛冬——不必畏惧，但需准备；无需退却，惟求沉静。在霜的凝视下，时光不再虚度，脚步亦更趋坚定。

2025年10月23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