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有小半年的时间没做美甲了,今天趁着去医院探病的间隙,去了一趟美甲店。踏入店门,那股熟悉的、微甜而略带辛辣的甲油与洗甲水混合的气味,依旧温存地弥漫在空气里。两个年轻的女孩正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着客人纤纤十指上的方寸天地。一切都井然有序,和我过去无数次来时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随口向店员问起那位总是笑容满面的老板,“为什么这几次不回我的信息呢?连语音也不接?”话音落下的刹那,那个恬静的女孩望着我,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因为,他……去世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瞬间,我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击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店里的暖气和甜香,都化作一股寒流,从脊椎深处漫上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去……去世了?是那个叫Green的年轻小伙子?”我一时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究竟谁是这店里的老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是的,就是他,5月初心梗去世的,非常突然。”店员轻轻地说着。怎么会呢?那个亲切、忠厚、踏实得像一棵树一样的小伙子?记忆里的他,总是穿着休闲装,“姐,姐”甜甜地叫着,非常的礼貌,脸上总带着亲切而诚恳的笑意。店里的大小事务,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听说他18岁去当了兵,退役后,就凭着自己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创下这份家业。38岁,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沉实、最富于力量的年华,如同一艘刚刚修缮完毕、正要扬帆远航的船,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就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轰然沉没了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心梗——这现代生活催生的、冷酷而无常的刺客,就这样轻易地夺走了一条如此蓬勃的生命。我的心顿时像被一团湿透的棉絮堵着,沉甸甸地往下坠。一种莫名的、诺大的感伤,并非只为这一个生命的逝去,更是为了那笼罩于所有生命之上的、巨大的“无常”。它从不预告,也无可商议,只是随心所欲地,在这里或那里,划下一个仓促的、令人愕然的句点。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无常的利刃,也冷冷地映照着我自己的生命。想想自己,也患脑病多年,如同一只天生有了细微裂痕的瓷碗,须得时时小心,万般珍重。我的生命,是靠了古老中医的智慧,一袋一袋的草药,一点一点地涵养,才得以维持着这危险的平衡。不敢过度用脑,那些寻常人可以纵情驰骋的思想原野,于我却是禁地;稍一越界,便是头痛欲裂的惩罚,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头颅的深处,齐齐刺下。我常常觉得,我的日子,是走在一条极细的钢丝上,一面是生的光与热,另一面便是无尽的虚脱与黑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我仿佛能更深切地体会到他那份踏实与勤勉的可贵。他将他的生命力,一点一滴,都灌注到这间小店的一桌一椅、一灯一影里。他创造了一个稳定、有序、可以把握的小小世界。而我,却连自己这具皮囊的秩序,都时常感到无能为力。他是航船沉于远洋,而我,是日日修补着近岸的孤舟。然而,无论是壮烈的远航,还是谨慎的修补,在“无常”的汪洋大海里,我们的船,原来都一样的脆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由明朗的蓝转为温柔的昏黄。远处传来街道里模糊而持续的车马人声,那是一个健壮的、奔流着的世界的声音。我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头痛的阴影暂时退去了,身体里是一种难得的、宝贵的平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忽然想起佛经里的一句话:“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这八个字,此刻读来,字字千钧。我们总以为日子漫长,可以徐徐图之,可以来日方长。却忘了,生命这本账簿,收入与支出,从来不由我们自己计算。那位年轻的老板,在他38年的光阴里,认真地当过兵,踏实地创过业,忠厚地对待过他的客人。他生命的痕迹,就留在这间依旧营业的店里,留在我这样偶然想起他的客人的心上。这或许,便是对“无常”一种最朴素、也最有力的抵抗。我慢慢站起身,觉得该去做点什么。或许,是去为家人认真地做一顿晚饭,看炊烟升起;或许,是去给一位久未联络的老友,写一封简短的书信。在这无从把握的明日里,我们能紧紧拥抱的,唯有这正在流逝的、真实的当下。这当下的每一刻平静,每一缕温情,每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都是我们向这无常的命运,所能争取到的、最珍贵的战利品。</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