谗肉记

英雄儿女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那些年少懵懂的记忆(六)</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到了月末,我像往常一样背着磨得发白的书包放学回家。夕阳把我的影子拖得老长,刚走到村口,远远就望见砖瓦厂食堂门口排列着长长的队。</p><p class="ql-block">我仿佛闻到从食堂里飘出来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肉香!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是粉蒸肉!那油润喷香的滋味,已经在我的梦里盘旋了无数个日夜,勾得我魂儿都没了。砖瓦厂今天做肉了!</p><p class="ql-block">我撒开脚丫子就往家冲。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喉咙火烧火燎,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肉!肉!姆妈答应过这个月买肉吃!”</p><p class="ql-block">离家还有一截子路,我就扯着嗓子嘶喊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变了调:“姆妈!姆妈!砖瓦厂里做肉了!做肉了!”</p><p class="ql-block">姐姐闻声从堂屋里探出身来,手里还捏着一把腌豇豆。“姆妈呢?姆妈在哪?”我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冲到姐姐跟前,气都没喘匀,眼巴巴地盯着她。</p><p class="ql-block">姐姐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哼道:“找姆妈干什么?皮痒了是吧?昨天姆妈打的笤帚印子还没消干净吧!”。</p><p class="ql-block">我急得直跺脚:“姐!不是的!砖瓦厂做肉了!你忘了?姆妈上个月亲口答应的,这个月厂里做肉就给我们买一份!</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姐姐的脸色黯了下来,叹了口气:“还想着吃肉?灶屋油罐子都见了底!买油的钱都抠不出来,哪来的钱买肉?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她转身就往回走。</p><p class="ql-block">我的心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可那肉香还在顽固地诱惑着我。我不甘心地追进昏暗的灶屋,带着哭腔哀求:“姐……,告诉我姆妈去哪了嘛……我们家都……都多久没吃肉了?你……你就不想吃吗?”我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期盼。</p><p class="ql-block">姐姐正拿起刀切咸菜,闻言“啪”一声把刀拍在案板上,回头狠狠瞪我一眼:“想?想有什么用?每次家里弄点肉,大多都进了你的肚子,我跟爸妈只能捞点汤!”她不再理我,埋头用力地切着腌豇豆,案板发出沉闷的响声。</p><p class="ql-block">灶台上,冷冰冰地摆着两大碗菜——一碗黑黢黢的腌豇豆,一碗灰扑扑的咸萝卜。我嘀咕道:顿顿都是这!一股难以抑制的厌烦和委屈冲上我的鼻头,酸得我眼睛发胀。</p><p class="ql-block">我撅着嘴,几乎要哭出来:“天天就是萝卜咸菜,咸菜萝卜!班上的同学都嫌弃我,说我是‘放屁精’!又臭又难闻!都不乐意挨着我坐……能怪我吗?肚子里塞的全是腌菜,屁能香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使劲吸着鼻子。</p><p class="ql-block">姐姐停下动作,看着我通红的眼圈和强忍着泪水的样子,沉默了片刻,眼神里透出无奈和一丝心疼。她压低声音说:“姆妈在河边地里挑水浇棉花呢,天不亮就去了,都挑了一天了……你要是不怕挨打,就去河边找吧。别说是我告诉你去找的!我可不想跟你一样挨打!”</p><p class="ql-block">“啊?!河边地里?!”我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我, “来回六七里地呢!等我跑个来回,砖瓦厂的肉早卖光了!” 我气得一脚踢在门槛上。</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骗人!总是骗人!”一股绝望在胸口烧灼,我冲进光线昏暗的里屋,像头发疯的小牛犊,把家里仅有的两个旧柜子的抽屉“哐当哐当”全拽了出来,发狠地翻找着。手指在冰冷的木头和几件旧衣物间徒劳地摸索,心里疯狂地祈祷:钱呢?放在哪儿了?</p><p class="ql-block">姐姐听到动静,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按住我的手,厉声责备道:“别翻了!翻烂了你也变不出钱来!跟你说了多少遍,家里一分钱都没了!爸在汉阳工地上干活,钱还没捎回来呢!你再瞎翻腾,等姆妈回来,看你怎么交代!”</p><p class="ql-block">我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我抬起头,茫然又绝望地看着姐姐,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姐……爸……爸啥时候能带钱回来啊?”</p><p class="ql-block">姐姐的语气缓和了些,也带着焦虑:“月末了,估摸着就这两天吧。再不回来,家里连点灯的煤油、喂猪的糠皮都要断顿了……”她转身回到灶屋,窸窸窣窣一阵,拎出个盖着蓝布的竹篮子,“我给姆妈送饭去,你自己先吃吧,别等我们了。”</p><p class="ql-block">姐姐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死寂中,砖瓦厂那诱人的肉香仿佛更加清晰了,霸道地钻进我的脑海。再看看桌上那碗冰冷、灰暗的咸菜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胡乱扒拉了几口,赌气地把碗一推,爬上硬邦邦的木板床,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粉蒸肉那油亮亮的色泽、软糯糯的口感,在我眼前晃啊晃,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更觉得嘴里发苦。不知过了多久,才在委屈和饥饿中迷迷糊糊睡去。</p><p class="ql-block">我是被什么声音吵醒的?还是被梦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肉香勾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粘了胶水。黑暗中,我听到外屋传来父母压得极低的说话声,像夜风一样轻,却字字敲在我心上。</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声音疲惫不堪:“孩子他妈,这个月……工地上活计少,夜里加班的工钱也不多,就……就这些了。”声音里满是无奈。</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着是母亲深深的叹息,那叹息沉甸甸的:“唉……你再不捎钱回来,家里真是……油盐罐子空了,灯油干了,连喂猪的糠麸都见底了……今年这天,毒日头就没歇过,一滴雨都不下,菜地里的菜秧子全让虫子啃了……连买农药的钱都挤不出……这点钱,唉,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p><p class="ql-block">母亲的叹息像针一样扎着我。接着,我又听见母亲的声音:“唉……刚才在河边,萍伢告诉我,勇伢晚上看见砖瓦厂冒烟做肉了,在家里闹腾了一宿,吵着要吃肉……家里确实……确实太久没见荤腥了,上个月是答应过他们这个月买的……可眼下,钱没有,肉票也没有……拿什么买啊……” 母亲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辛酸。</p><p class="ql-block">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又说:“他爸,你赶紧眯瞪会儿吧,天不亮还得赶三个钟头的路回汉阳上工呢。我……我去河堤上转转,看能给孩子们踅摸点啥吃的回来不……”</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都大半夜了!天这么黑,你一个人去河堤?荒郊野地的,能弄到啥?等天亮了,我去找他二爹家,看能不能先借点肉票……”</p><p class="ql-block">“你别管了,睡一会吧。” 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接着,我听到门轴“吱呀”一声轻响,然后是母亲轻手轻脚走出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寂静的夜里。</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心揪紧了。姆妈要去哪里?河堤上黑漆漆的,能有什么?我既害怕又茫然,那点对肉的渴望,此刻被一种说不出的担忧和难过取代了。不知何时,我又在复杂的心绪中昏沉睡去。</p><p class="ql-block">这一次,是真真切切被推醒的。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急切:“勇伢!快起来!快起来吃肉!姆妈给你做肉吃了!”</p><p class="ql-block">“肉?!”这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睡意!我猛地睁开眼,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黑暗中,我摸索着穿上衣服,昏头昏脑地下床冲到堂屋。</p><p class="ql-block">昏黄的煤油灯下,姐姐已经抱着一个粗瓷碗,正大口大口地吃着,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p><p class="ql-block">“快!快吃!老香了!再磨蹭就没了!” 母亲急促地催着我,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疲惫和满足的笑容,眼窝深陷,却亮得惊人。</p><p class="ql-block">肉!真的是肉!我来不及细看,也顾不上问,一把抱起桌上属于我的那碗。碗里热气腾腾,飘散着一股从未闻过的、奇异的肉香。饥饿和渴望瞬间冲垮了一切。我像饿了三天的狼崽,顾不得烫,三下五除二,几乎是“倒”进嘴里,连汤带水,风卷残云,片刻间碗就见了底,只留下碗底一点油花。</p><p class="ql-block">我意犹未尽地舔着碗边,贪婪地吸着那残留的香气。抬眼看到姐姐碗里还剩着几块肉,那肉的颜色……怎么是白白的?一丝肥膘都没有,全是精瘦精瘦的?跟我记忆里油汪汪的肉完全不同。</p><p class="ql-block">“姆妈,”我舔着嘴唇,疑惑地问,“这……这是什么肉啊?咋跟我以前吃的不一样呢?”</p><p class="ql-block">母亲疲惫的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轻声问:“这肉好吃吧!”</p><p class="ql-block">我的眼睛还黏在姐姐的碗上,看着那仅存的几块白肉,肚子里馋虫又在叫唤。我小声嘟囔着:“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了点,还没尝出个味儿呢,就没了……”</p><p class="ql-block">母亲闻言,笑了起来:“好吃就行!下回姆妈再给你多弄点,让你吃个够!跟你姐把碗放下,再去睡会觉。你爸天没亮就走了,我也打个盹,天亮还得去地里浇水,日头毒了,苗就浇不得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满足感和残留的困意让我很快又沉沉睡去。早上醒来时,母亲果然已经不在了。屋里只有姐姐在收拾碗筷。</p><p class="ql-block">“姐,”我揉着眼睛,想起昨夜那碗奇特的肉,忍不住又问,“昨晚吃的,到底是啥肉啊?怪香的。”</p><p class="ql-block">姐姐停下动作,看着我,眼神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是蛇肉,还有刺猬肉。”</p><p class="ql-block">我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姐姐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姆妈为了让你吃上顿‘肉’,半夜一个人到黑漆漆的河堤上,找了快半宿……才逮到一条蛇和两只刺猬……回来天都快亮了,又忙着剥皮、收拾、炖上……肉就那么一点点,爹妈一口都舍不得尝,全盛给我俩了……”</p><p class="ql-block">姐姐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冰冷的雨点砸进我心里。 昨夜母亲深陷的眼窝、疲惫却发亮的眼神、开门离去的背影……父亲那无奈的叹息……瞬间全涌了上来。河堤上漆黑的夜,姆妈是怎么鼓起勇气去的?为了我们嘴里这点“肉味”,她一夜没合眼!爸呢?为了省下那点可怜的车费,硬是靠双脚来回走六个小时,就为了把这点活命钱送回家,连多睡一会儿都是奢侈……</p><p class="ql-block">生活的重担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在爸妈瘦削的肩上。对他们来说,连停下来喘口气、睡个安稳觉,都像是不可饶恕的罪过……</p><p class="ql-block">我的喉咙像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扼住,又酸又胀,堵得无法呼吸。眼前瞬间模糊一片,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我猛地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对姐姐说:“姐……我……我以后……再也不吵着要吃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