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是谁</p><p class="ql-block">文/舒瑜</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我是谁。</p><p class="ql-block">她喊我妈妈,想拥抱我。我木然地把她的手打开,我不记得我有女儿。我不喜欢陌生人碰我。我不记得她。她想给我洗头,我开始大喊大叫,拼命打她,好可怕啊。可她为什么哭呢?是她强迫我的啊。我狠狠地打她一巴掌。别动我,我尖叫。</p><p class="ql-block">一直来看我的这个老头,我似乎有点印象。也许真是我的丈夫吧,不管怎么样,他能常常看我,我看到他有一种依赖感。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他无数次跟我重复,我记住了,又忘记了。他老问我叫什么?教我说自己的名字。可我还是不记得,姓李?姓张?也许姓罗,姓何?我不想说话,索性不理他。</p><p class="ql-block"> 他经常也会很多天不来看我,来的时候会显得很疲惫。他抱歉地说他生病了,他走路颤颤悠悠的,也扶不了我的轮椅。见了他,我的脸上丝毫没有感情。他读书给我听,我不理解。他把一些文章给我看,说是我以前写的文章,我认识字,可是我不明白连在一起的意义。</p><p class="ql-block">记忆仿佛漂白的布,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薄。仿佛断线的风筝,越来越远,直到没有踪影。仿佛海边的流沙,越冲越远,直到杳无痕迹。我在记忆的海洋里洒下网,试图捕捉哪怕一条小鱼,只是网太疏,什么都没捞着。水漫过,什么也没留下。我的人生,是橡皮擦擦过的空白的笔记本,宕机的电脑,再也安装不了任何程序。</p><p class="ql-block">有人会来看我,我有时假装认识,你是……来客就会介绍我是谁是谁。我喃喃自语那个名字,然后那个名字随风散去。我看着来客的嘴巴一张一合,很想抓住一些蛛丝马迹,可是我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p><p class="ql-block">据说,我在知道自己失去记忆之前,把很多事很多话都写了下来。虽然我已经不理解,但那是好的。他们知道我是谁。</p><p class="ql-block">他们给我看照片,我的照片,女儿的照片,一家人的照片。我看着照片里面的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在笑,我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发出。房间里暗了,亮了,暗了,亮了,有影子日日划过。</p><p class="ql-block">坐在轮椅上,终日坐着,她们不允许我睡觉。因为晚上我像猫头鹰一样清醒。她们让我穿纸尿裤。有时太无聊,大小便也许是我唯一的玩具,只是他们尖叫着不让。有时好多个小时,没有人来过问我。</p><p class="ql-block">老头儿拿水给我喝,我伸手去拿,却拿向了杯子的左边,落空了。我太累太累,也拿不动了。我机械地吞咽着。</p><p class="ql-block">那个陌生的女儿把我推到外面去,这是我唯一可以接受她的地方。外面的花花草草好看,阳光也舒服。据说以前她不敢,因为我会乱跑,她就找不到我了。即使坐了轮椅,有一次我还是趁着她和别人说话,自己转着轮椅走开了,差点成功到了外面的街上。只是现在我自己转不动轮椅了。有一次陌生的女儿领我去超市,我不想花她的钱,我用扑克牌给她买单。</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听到“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外灯火辉煌”的歌声,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这一定是我以前喜欢唱的。我的脑海里闪现一个小女孩乘着火车去北京读书,那青涩的脸庞充满向往,那是她的少年时期吧;那个小女孩乘着火车和朋友一起去南方的城市旅游,那是她的青年时期吧;那个女孩乘着火车去北方的城市,和一个男孩子一起,那是新娘和新郎吧。车窗外辉煌的灯火突然如残烛摇曳,光线越来越淡,越来越渺茫,终于又陷入一片沉寂,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陌生的女儿和丈夫又给我放起这首歌,希望能勾起我的回忆。可是,我再也想不起什么了。大海太深太深,足以淹没一切。有一次,我听到“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知道曾经的我会唱这首曲子,一点温暖漫过荒原一样的心。可是丈夫和陌生的女儿却一边笑一边又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山楂树旁,有一位少年在等我,他拉着我的手。我将手放进嘴里吸吮,我抱着喜欢的玩具,回到了童年。我不知道我是谁了,你们知道,就已足够。谢谢你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