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薪火(一)

练轻功的鱼🐠

<p class="ql-block">马兰的风沙,渑池的征程</p> <p class="ql-block">新疆的塔克拉玛干,中国最大的沙漠,罗布泊在西端静静沉睡。在这片“死亡之海”的腹地,马兰——这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地方,却是共和国核试验的摇篮。这里,就是我的家乡。</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马兰基地警卫团的军人,更是基地里人人皆知的英模。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清晨匆匆离去、深夜踏月归来的身影,有时一连数月,连他的面容都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他一年四季的绿军装上总带着戈壁的风沙,红帽徽、红领章却永远鲜亮如初。在我眼里,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大嗓门、脾气暴、打呼噜震天响……唯独那身军装对我有着魔般的吸引力。我常常趁他休息时,蹑手蹑脚地套上那件宽大的上衣,对着镜子,神气十足地敬一个歪歪扭扭的军礼。</p><p class="ql-block">十二岁那年,我刚进中学。文革的风暴越过天山,终于席卷了戈壁滩上这片最后的净土。父亲以革委会主任的身份,兼任了马兰永红中学的校长——那校名还是聂荣臻元帅的亲笔题字。校园里,我们这些基地子弟很快分成了两派,用墨水互泼,用桌椅筑起壁垒,将课堂变成了战场。</p> <p class="ql-block">秩序在顷刻间崩塌,授课难以为继。不少教师跑到父亲的办公室哭诉,声音里满是委屈与恐惧。当晚,我挨了有生以来最狠的一顿打。第二天,父亲宣布全校停课三天,立即召开家长会。礼堂里,他看着台下清一色的军装,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咱们在这戈壁滩上吃苦受罪,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有个更好的明天吗?”</p><p class="ql-block">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场面:连长揪着儿子的耳朵厉声训斥,团长按着孩子在膝头打屁股,师长让娃儿们面壁思过。在这片创造奇迹的土地上,教育竟要用最原始的方式,艰难地找回尊严。</p> <p class="ql-block">但少年的热血,就像罗布泊的夏日,炽热难耐。我们很快发现了新的乐趣——维吾尔族老乡拴在路边的马匹和骆驼。基地营区当时尚未完全封闭,周围的老乡们常会牵着牲口来基地购物、卖瓜果。他们把牲口拴在路边的树上、电线杆上,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我们觊觎的对象。趁老乡购物或上厕所的间隙,几个伙伴连抬带举地爬上马背、驼峰。第一次骑上去时,我们在两米高的驼峰间瑟瑟发抖,摇摇晃晃;不出三四天,竟已能策驼在操场上驰骋,如出征的勇士般威风凛凛,把偌大的操场搅得黄沙漫卷。身后是维族大叔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渐渐地,大叔们不再追赶,只是蹲在操场边,卷着莫合烟,默默看着我们在风沙中嬉戏。那些在夕阳下缓缓升起的烟圈,成了我青春记忆里最温柔的注脚。</p> <p class="ql-block">一年、两年、三年……校园的混乱依旧,父亲眼里的光却一点点黯淡下去。深夜里,我常见他被烟雾深深包裹,那焦躁不安又无能为力的背影,至今仍清晰地烙在记忆里。终于,在一个被沙尘暴搅混了天地的傍晚,父亲经过再三考虑,向基地递交了转业申请。这位曾徒步巡逻罗布泊八千三百里的铁汉,最终在教育的困境前低下了头。直到调令下来,我才知道父亲“八千里巡逻英模”称号的来历:1964年,为保障首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七人小分队深入罗布泊等沙漠区域执行巡逻任务。半年时间,十二双磨破的布鞋,三支救命的葡萄糖——他们在死亡之海,硬是用双脚走出了一条生命之路。</p> <p class="ql-block">我们举家迁往河南渑池。这里是刘少奇撰写《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八路军兵站旧址,是秦赵交换和氏璧的古地,也是仰韶文化的发祥地。父亲在军事后勤仓库继续着他的军旅生涯,只是领章上的红色,渐渐染上了岁月的痕迹。</p><p class="ql-block">1985年,我十八岁。征兵开始那天,我在饭桌上轻声说出了参军的愿望。父亲沉默着扒完最后一口饭,碗筷放下时,轻轻“嗯”了一声。县武装部长来家访时,带来了三个方向供选择。父亲只说:“去武警吧。”那一刻,我看见他眼角细密的皱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骄傲。</p> <p class="ql-block">新兵连的生活远比想象艰辛。那时正值“二王事件”后,全国公安武警大练兵,新兵训练从三个月延长至六个月。每天五点半起床,晚上十点熄灯,整日与队列、战术、射击、军体、擒敌拳为伴。半夜常有紧急集合,背着背包扛着枪,在黑夜里奔跑几公里。那段日子,我常常想起父亲在罗布泊沙漠中跋涉的身影。虽然疲惫刻进了骨子里,却铸就了一生难忘的底色。</p> <p class="ql-block">而今,当我站在哨位上仰望星空,总会想起马兰的夜空。那些闪烁的星辰,曾照耀过父辈的征程,如今也照亮着我的道路。大漠深处的薪火,就这样在时光中静静传递,无声,却永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