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债

DUBAN杜班

<p class="ql-block">窗外是灰扑扑的天,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窗棂子“哐啷”作响。案头那盆文竹,给吹得瑟瑟地抖,细碎的影子在墙上一明一暗的,教人心里无端地发慌。已是深秋了,这风里便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凉意,直往人的领口里钻。我拢了拢外衣,心里盘算着的,还是那笔债。这已不知是第几回了,电话里总是温言软语地应着,“就这几天”,“一定一定”,那声音诚恳得叫你不信他都觉得是自己刻薄。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账上却总不见那一点数目字跳出来。人心隔着肚皮,话是顶不值钱的东西了。</p><p class="ql-block">这一次,我终是耐不住了。一百多公里的路,车子在高速上跑着,两旁的景物飕飕地向后倒去,田野里是收割后留下的、枯黄的稻茬,齐齐地立着,像一片沉默的碑。我心里也有些茫然,这般赶了过去,究竟又能如何呢?可见人到了没法子的时候,明知道是徒劳,也总要去做一做,仿佛这身体力行的奔波,便能对得住自己的那份焦虑似的。</p><p class="ql-block">到了他那公司,说是公司,其实也只是一层楼里的几间屋子,空落落的,没几个人影。约好的钟点早已过了,他人却还不见。我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那沙发是灰布的,坐下去便陷一个坑,弹簧怕是早已疲乏了。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声音在这寂静里,便被放得极大,一声声都敲在人的心坎上。我又拨了他的电话,头两回是不接,第三回总算通了,那头是嘈嘈切切的人声,他连声道着歉,说就在附近,马上到,马上到。</p><p class="ql-block">这一句“马上”,又是半个多钟头。我终于坐不住,立到窗边去望。楼下的街,让风扫得干干净净,只有几片梧桐的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滚到东,又滚到西,没个着落。正望着,听见身后门响,他总算来了。</p><p class="ql-block">一身的尘土气,脸上是堆满了的笑,那笑里却藏着些掩不住的倦。他一面搓着手,一面说着路上如何如何地堵。我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话。他大约是觉着了我的沉默,便也收了笑,叹一口气,从随身的皮包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叠纸来。</p><p class="ql-block">“你看看,”他指着那纸上的字迹与红印,声音里带着些沙哑,“不是我不给,是上头也拖着我的……这么大一笔,我比你更急呢。”</p><p class="ql-block">我瞥了一眼,那确是张欠条,数目比我的大得多。可我心里并无半点波澜;别人的苦处,是解不了自己的渴的。他见我不言语,又赶忙补上,语气是十二分的斩钉截铁:</p><p class="ql-block">“这回不同了,七天,就七天!我砸锅卖铁也一定给你!信我这一次。”</p><p class="ql-block">我还能说什么呢?也只好信了。这讨债的事,到了最后,仿佛倒成了我逼着他,是我显得不近人情了。</p><p class="ql-block">话头不知怎的,就转到了孩子身上。他脸上的神色,方才谈钱时是紧巴巴的,此刻却像一块浸了水的旧布,彻底地松垮了下来。他告诉我,他那个独生的儿子,如今二十好几了,书是不好好读的,事是不肯正经做的,终日只知与一班朋友吃喝游乐,将他辛苦挣来的钱,流水似的花了去。</p><p class="ql-block">“我这把年纪了,”他摇着头,眼里是一片空茫茫的灰败,“六十岁的人,谁不想着含饴弄孙,享几天清福?可不行啊,我还得撑着这摊子,还得去刨,去挣。为啥?”他抬起眼,直直地望着我,像问我,又像问他自己,“得给他娶个媳妇,得给他留个后,得给他……留下点家业啊。我们家,就这一根独苗……”</p><p class="ql-block">他说得动情,声音都有些哽咽。窗外呜呜的风声,好像也钻了进来,在这屋里打着转。我看着他鬓边那些刺眼的白,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忽然间,心里那股子因讨债而生的愤懑,便消散了大半,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悲哀。</p><p class="ql-block">我蓦地想起曾国藩老先生说过的话来,那话是再透辟也没有的:“若子孙能自立,则何必积金?若子孙不能自立,则积金又将何用?”</p><p class="ql-block">眼前这老友,岂不是活脱脱走到了这话的反面么?他将他的一生,系在了一个不肖的儿子身上,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被那根无形的鞭子抽着,转到力竭,也转不出这个圈。他留再多的财,填的也是一个无底的洞;他创再大的业,交到一个败家子手里,也不过是沙上筑塔,禁不起几番风浪的。这哪里是爱他,分明是害了他,也苦了自己。</p><p class="ql-block">我终于没有再催他。临走时,他只反复保证着那“七天之约”。我点点头,算是应了。</p><p class="ql-block">回去的路上,风似乎小了些,天却更阴沉了。我开着车,心里沉甸甸的,那笔债的影子倒淡了,盘桓不去的,是老友那张疲惫而执拗的脸。这秋天的风,刮走的是树上的叶,可人心里的某些执念,却是怎么也刮不走的。我儿若如我,他自有他的天地,何须我这几个死钱?我儿若不如我,这钱财留与他,反倒助长了他的骄惰,成了他堕落的引子,留之何益?这道理本是极明白的,可世上多少聪明的父母,一到自己身上,便糊涂了。</p><p class="ql-block">风又透过车窗的缝隙钻进来,凉飕飕的。我望见前方路旁,一棵老榆树,叶子已落尽了,光秃秃的枝干直直地指着苍天,倒显出另一种干净与利落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