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秋天

利众

　　我想写给即将离去的秋天一点文字，于是，我出门去寻它……

脚下的落叶，不再是诗里那种干脆的、踩上去会发出碎裂声响的薄片。

秋雨浸润了几日，它们变得绵软而驯顺，踏上去，只发出一声闷闷的、满足似的叹息，便紧紧地贴住了大地。这声音，是只有心在极静时才能听见的。

道旁的法桐，大半叶子已落尽了，剩下些最顽固的，三片五片地缀在枝头，也是那种焦干的、蜷曲的褐，像一封封写满了又终于无话可说的信笺，在风里微微打着颤，却还恋着那寄出的枝头。

空气里满是清冽的、带着腐殖质芬芳的凉意，吸一口进去，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秋气涤荡过一遍，说不出的通透与安宁。

这般景致，是引不起什么激越的欢欣的，却也绝不会招致悲伤。它只是让你沉静下来，不由自主地，便要“多占一点笔墨”。这笔墨，并非是落在纸上的，而是心神的一种流连与涂抹。

目光在一株老榆树皴裂的树皮上，会不自觉地多停留片刻，看那深深浅浅的沟壑里，积着年岁的尘与今朝的露；心思在一方褪了色的青瓦上，会无端地漫漶开去，猜想它曾见过几度月圆，又送走几回雁阵。这便是我忍不住在秋色里多了的一点停留，是不经意就沉思在秋意里的多愁善感。

这“多愁”，并非愁苦，而是一种丰腴的、细腻的感触，是心田被这朴素的景象所充满，自然溢出的、清浅的涟漪。

我忽然觉得，秋天的颜色是最朴素的，也是最本色的。它没有春的招摇，那初生的鹅黄嫩绿，是要向世界证明些什么的；它也没有夏的跋扈，那墨绿的汪洋与繁花的烈焰，是一种生命力的炫耀与征服。至于冬，那无垠的雪白，固然纯洁，却也是一种坚硬的、拒绝的姿态。唯有秋，唯有秋什么也不证明，什么也不争夺，它只是“沉淀和升华”后的本来面目。

绿色褪尽了，便显出枝干本来的苍劲；红花凋谢了，便裸露出泥土本来的浑厚。它没有修饰，没有点缀，有的只是深沉和厚重！

这深沉，是阅历风雨后的缄默；这厚重，是承载了荣枯之后的宽博，它像一位卸去了所有华服与珠翠的君王，坦然地坐在他的国土上，眉宇间没有得意，也没有失意，只有洞明世事的从容。这般气象，怎能不让人深陷其中？

这便让我想起中国画里的美学了，尤其是倪瓒那般孤峭的笔意。

他的山水，总是几株萧疏的树，一抹寂寥的坡，大片的留白，是水，也是天。那画里，何尝有过一丝娇媚的颜色？全是墨的干、湿、浓、淡，全是线的皴、擦、点、染。然而，那一片素净与空灵里，却蕴着无尽的意趣与风骨。

秋日的大地，便是一幅倪瓒的画卷。它摒弃了五光十色的喧嚣，只以最本质的线条与块面，勾勒出宇宙的骨骼。

这没有虚化，没有娇媚的本色，是一种大美，一种近乎道的呈现。它不强加给你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在那里，让你自己去观照，去体悟。于是，那多一点的笔墨是秋色，这秋色，原来是天地以我为纸，以时间为墨，所挥洒成的一幅无价的长卷。

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几乎是一步一停，在这幅长卷里，我感受到了时间的另一种形态。它不再是钟表上那催命的、滴答作响的箭，而是一条宽阔而平缓的河流，在此处打了个漩，形成了一片深潭。

光阴的流速，仿佛被这满眼的褐色与金黄胶住了，变得迟重而黏稠。这便是多一点的时光了。

这多出来的一点，是从日常的奔忙里偷来的，是从功利的计较里省下来的，是心灵从时间的奴役中暂时获得的一点点自主。

我什么也不想，只是看，只是走，只是呼吸。这多一点的时光是秋色里的莫名！这“莫名”，真好，它是一切言语道断后的心领神会，是超越了悲喜的安然共处。

不知不觉，天色向晚，西边的云层里，透出最后一片柠檬黄的光，给这素净的世界轻轻敷上了一层薄薄的、温暖的釉色。

该回家了。转身的刹那，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被这秋色浸染过，带回去的，不再是一颗纷扰的心，而是一片沉静的、属于秋的，多一点点的时光与笔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