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西山岛与山塘街落日

周顺顺

　 2025年10月15日上午，我们一行四人从南京出发，开车来到了苏州西山岛，赶一场落日的约会，车行过太湖大桥，水汽便扑面而来，带着湖的辽阔与清润，傍晚时分赶到了西山明月湾古村。明月湾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句诗，一个梦，傍晚时分古村落极其安静，村中那棵传说中的千年古樟，虬枝盘结，沉默地站着，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在低吟着过往的夕阳红。

　　明月湾古码头是极古拙的，没有雕栏玉砌，只是一道长长的、微微拱起的石堤，默然地伸向湖心。脚下的石板，被千百年的人迹与风雨磨得光润如玉，却又处处是岁月的裂痕。缝隙里，倔强地生着些青苔与水草，湿漉漉的，透着一股苍然的绿意。走到古码头的尽头，四望便是空阔的太湖了。水色并非澄澈，而是一种沉郁的苍茫，含着淡淡的烟霭，与远天连成一片。风从水上来，带着腥甜的、属于远古的气息，吹在脸上，是温柔的凉。我站立在古码头尽头，静静地等着。太阳，已渐渐收敛了它白日的锋芒，变作一个巨大的、红融融的软体，隐藏在云中，忽隐忽现向着西方的水天相接处沉下去。它落得那样从容，那样庄严，仿佛一位功成身退的君王。光线不再是刺目的金箭，而是化作了流质的、温暖的琥珀与胭脂，尽情地泼洒开来。整个湖面，顿时成了一幅流动的、炫目的锦绣画。近处的水，是漾漾的金波；远些的，是淡淡的紫霭；最远处，则与天边的霞光熔为一炉，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这光，也镀在码头每一块古老的石头上，使它们一瞬间从苍拙中苏醒，焕发出一种温润的、内敛的光辉，像是沉睡的老人脸上安详的红晕。

　　我的心，被这落日灌得满满的，却又感到一种奇异的空。在这里，个人的悲欢是渺小的，小如一粒尘埃，顷刻便消融在这无垠的天地壮阔里。这美，是令人屏息的，也是令人谦卑的。它不理会朝代的更迭，也不理会人世的沧桑，只是日复一日地升起、落下，完成它永恒的仪式。

　　辞别了明月湾古村，心中那苍茫的落日景象尚未褪去，第二天傍晚我们又来到了另一番天地——山塘古街。这里是容不得你寂寥的，还未见水，先闻得人声、笑声、店家招徕的吴侬软语，混杂着食物暖热的香气，一股脑儿地将你包围。两岸的灯笼，早已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一串串，一排排，映在暗沉沉的河水里，将整条街烘托得如同一个华美的、不真实的梦。我被人流裹挟着，走过一座又一座玲珑的石桥，终于，在“通惠桥”那小小的拱顶之上，找到了一个可以驻足观落日的位置。

　　从这里望出去，景象又与太湖的旷远截然不同了。小河是窄的，水是稠的，沉沉地墨绿着，倒像是凝固了一般。然而这凝固的水，却被两岸的灯火点活了。朱红的、明黄的灯笼，连同酒肆里明亮的窗子，都被水流柔柔地摇碎，拉成长长的、颤动的光带，宛如绣娘手中散落的金丝银线。游船的檐角挂着灯，慢悠悠地荡过来，船娘的歌声清凌凌的，像一颗石子投入这光影的绸缎，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这里的落日，因此也变了性情。它不再是那个君临天下的、孤独的王者，而成了这人间繁华画卷最精妙的一笔点缀。它的余晖，与这万家灯火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是自然的光，哪是人间的火。光，是铺天盖地的，是暖老温贫的，直直地照进人的心里去，将那从湖上带来的些许清寒，顷刻间驱散得干干净净。

　　我扶着微凉的石栏，看着桥下熙攘的人影，每个人脸上都映着这暖光，带着满足的、松弛的笑意。忽然便想起了白居易，他当年疏浚此河，督造此街时，可曾想到，千年之后，这一脉流水，竟成了苏州城永不枯竭的血脉，滋养出这般绵长而坚韧的市井温情？太湖的落日，是一场宏大叙事，关乎天地、永恒与孤独；而山塘的灯火，则是一篇温暖的小说，充斥着柴米油盐、聚散离合的烟火气。

　　山塘千年古街落日的美，是带着几分苍茫的，它不独属于眼睛，更沉沉地压在心上。它让你想起时间的悠长，想起“逝者如斯”的古话。千百年来，这轮红日便是这样无言地起落，照过吴越的烽烟，也照过唐宋的诗人，如今又照着我这一个偶然的过客。个体的悲欢在这亘古的庄严面前，是何其的渺小与短暂。这光景，竟有些教人痴了，忘了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年。

　　夜色渐浓，山塘的灯火愈发璀璨了。我转身汇入人流，向着那温暖的深处走去。明月湾的落日已沉入心底，化作一个清远的梦；而此刻，我只想去做一个梦里归家的俗人。人的灵魂，大约便是这般矛盾，一个，是出世的哲思；一个，是入世的热闹。时而想挣脱那尘世的羁绊，去往水阔天长处，寻求片刻的孤独与精神的翱翔；时而又贪恋那窗内的灯火、碗中的饭香，在人与人的牵绊里，感受最踏实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