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漫笔

二木

文图/二木

高中时看书喜欢记笔记，然后同学间互相传阅。坐前排的川秀喜欢拿着我的笔记本向我提问，不认真记录的时候，她会笑着批评我。早上整理旧物发现了那本读书笔记，蓝封皮已褪色，页角卷起如秋叶。随手翻开一页：“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是《浮生六记》的摘抄。旁边竟有一行小字，墨水不同，笔迹陌生：“湖中荷花开矣，不知君可见否？”这是谁写的？何时写的？或许是某个午后，有人读完我的笔记，悄悄留下这句话。我们或许曾在某个转角擦肩，却在这泛黄的纸页上，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昨天，杨洁微信发来当年我给她写的毕业留言，是四句类似小诗的句子，满满离别意。字迹好青涩好陌生啊，若不是下面的签名，我是不会承认那是我15岁写的。“原来你一直是个文艺青年。”“哈哈，不敢当。杨老师你没觉得这几句很垃圾很混搭吗？一点都不通顺。”我看着那几句留言一脸嫌弃。杨洁是我的初中同学，现在是中学历史老师，当年直至今天都很可爱调皮。有次我们几个聚完各自回家后，她在群里发微信报平安“好烦，安全到家，没被拖进小树林。”“哈哈哈，杨老师，咱为人师表的能不能正经一点了?”多亏有留言本，让我们回忆起少年时的点滴美好。

知道江南的评弹吗？艺人怀抱琵琶，唱到关键处却突然停住，只轻轻拨一下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余音在茶馆梁间缠绕，听众各自品着自己的茶，想着自己的心事。文字的妙处，大概在这里吧。

然而，在今天，2025年，有多少人能够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的读完一篇文章，有多少人能够认认真真的感悟到与文字相遇的这种缘份。今天，信息不再是溪流，而是海啸，铺天盖地而来。这是“快”得令人眩晕的年月，它把一切都捧到你面前，画面、声音、情绪，不容你想象和停留。即使看个视频也要调到1.5倍速或者2倍速，人们用手指在光滑的玻璃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像皇帝批阅奏章一般，带着一种餍足的、却又无比空虚的匆忙。一篇苦心经营的文章，其命运往往取决于那三五秒的停留。所以，有多少人还愿意花几天时间写一篇长文？所以，我们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写下去？

我认识一位写书法的先生，退休多年仍坚持手写信件。他说电子邮件太快，快得像是在抛接球。“而写信不同，”他写道，“展纸，磨墨，一字一句，都带着体温。收信人拆阅时，还能感受到这份温度。”这话让我想起冬日里捧着的烤红薯，热乎乎的，从掌心暖到心底。

那些还愿意读长文的人，大概也是在寻找这份温度。他们不急着赶路，愿意在你构建的文字园林里漫步。会在某个句子前驻足，想起自己的往事；会在某段描写里微笑，仿佛闻到了熟悉的炊烟。他们读的不是你的文字，是通过你的文字，读到了自己。这样的读者，是知音，哪怕只有几个，也值得我们写下去。那份“弦断有谁听”的寂寞与幸运，依然在每一个创作者心中回响。我们写文字，与其说是表达，不如说是在人海中寻找那些能听懂我们琴声的人。不必多，三五个就好。

写文章像是播种，有的种子落在沃土，有的被风吹到岩缝，有的永远被深埋。我们无法也不必去计较每一粒种子的归宿。那个在地铁上，因你一段文字而暂得慰藉的陌生人；那个在深夜里，与你产生遥远共鸣的同类，他们的存在，即便静默，也足以构成一个看不见的、精神的星空。我们彼此看不见，却确信着对方的存在。

于是，我再次敲起键盘，感觉它重了一些，也暖了一些。窗外的世界依然在高速运转，发出它固有的轰鸣。但在这被灯光守护的小小角落里，时间仿佛慢了下来，静了下来。写下去吧，只为初心，只为在洪流中，做一个沉静的守夜点灯人。

此刻，窗外下着雨，我坐在这里写字，你坐那里读字。我们素未谋面，却在这文字的雨声里，共享了一段静谧时光。你若读到这里，微微一笑，或者轻轻一声叹息，那便是这雨夜里最美的回应。

文字老了，旧了，就像书房里的那只青瓷笔洗，釉色已暗。可每逢月夜，它盛着的清水里，总会漾着一轮完整的月亮。那些字，黑的是墨，白的是纸。黑白之间，有一个时代最后的诗意，在静静流淌。而你我，都是这诗意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