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伺候”

玉笛飞声

文 / 玉 飞

图 / 制 作

题记：

伺候，表面看是一种“为他服务”的动作，而骨子里却是一场“与我有关”的修行。

伺候不是简单的弯腰、递水、喂饭，而是人与人最原始的“一场契约”——我填补你生活的缺失，你承认我存在的价值。

伺候不是简单的劳作，而是一枚双面镜： 一面照见他人的脆弱，一面照见自己的完整： 一端连着古老的手心温度，一端伸向未来的算法霓虹。

伺候真正的意义在于：当我俯身替你系好散开的鞋带时，我也解开了自己“何以为人”的答案。

翻开此篇，便能从低微的印象中看到一副崇高的背影。

一

我把“伺候”放在舌尖，轻轻咬开，像咬开一枚熟透的六月桃。汁液先是无声，随后漫漶成一条暗河，流过掌心——原来它并不烫，只是带着岁月的体温。

小时候，祖母说“伺候”是低眉、是弯腰、是把最好的一块糕悄悄留在碗底；长大后，我在城市霓虹下听见电梯小姐说：“很高兴为您伺候”。声音像冬天的雪挂，亮丽，却冰冷。

我这才明白，同一个词，在两片嘴唇之间，翻一次身，就跌落成两种海拔。

二

伺候，是被褥里侧那道细密的针脚。母亲总在霜降之前拆洗棉被，把整整一年的阳光和日子拆成碎片，再一针一线缝回去。我蹲在炕沿，看她把顶针抵在白发边，像抵着一段不愿示人的青春。

那时的我不懂，以为那只是个针线活；多年后我在异乡的夜里听见自己骨缝里的风，才忽然触到：她缝的是日子，是让我高枕无忧的梦乡，是她偷偷递给我的盔甲——原来柔软的布，也能替人挡住最硬的枪。

三

伺候，是父亲在病房里的夜。他俯身，把氧气管插进爷爷干瘦的鼻腔，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一根羽毛。爷爷含糊地骂：“你小子伺候得不好”，父亲笑了，笑得皱纹里全是碎玻璃。

凌晨三点，我隔着门缝，看见父亲把爷爷的手放进自己怀里，像焐着一只冻僵的麻雀。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伺候”可以是动词，也可以是名词：它是一双被药水泡皱的手，是一颗被时间反复揉搓却仍滚烫的心。

四

后来，也有了需要我伺候的人。孩子出生，像一枚青涩的李子坠在枝头。夜里他哭，我抱着他在客厅转圈，脚步轻得像踩在云里。月光洗过窗帘，把他的睫毛镀上一层银。

我忽然想起母亲当年的顶针、父亲怀里的手——原来“伺候”不是向下，而是向上：我们把自身最重的部分举过头顶，让另一颗更轻的心得以安睡。那一刻，我听见血脉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应答，像祖辈在井底敲了一下钟，余波荡到我的胸腔。

五

如今，我把“伺候”重新放回嘴里，慢慢咀嚼。它不再是低人一等的动词，而是一枚被时间反复含过的橄榄，苦尽之后，回甘汹涌。

它是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把我和那些爱过我的、我爱过的人，一圈一圈缠成同心圆。

它让我学会在尘埃里俯身，也让我学会在星空下昂首——原来，伺候的尽头不是卑微，而是抵达：

我抵达了祖母藏在碗底的甜，

抵达了母亲针尖上的光，

抵达了父亲掌心里的暖，

也终将抵达自己——

那个在深夜抱着孩子、却仍然抬头数星星的自己。

六

于是，我愿意继续伺候。

伺候一场迟到的春雨，让它替我把尘埃洗净；

伺候一封远方的信，让它替我把皱纹熨平；

伺候每一寸将熄未熄的光，让它替我，把余下的路，一寸一寸，照得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