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老师张学超

岱下搂柴老人

<p class="ql-block">  年轻的张学超老师是教体育的,高高的个儿,进我房门都要低低头。大概在我们面前他嫌自己太高,平时总是弯腰低头,平时走道儿脚好像抬不起来,拖拖拉拉的。生活上,可以用邋里邋遢概括他——二十刚出头,就一脸的络腮胡,黑黑的,头发也长长的,好像懒得理。穿一身运动服,但我没见他拉上过上衣拉链,白运动鞋已变成土黄色(这与塔里木土路尘土覆盖路面有关)。他本来住西头宿舍,却常来我宿舍玩,说话带有浓重的新疆本地口音。他和我很投缘——在生活上都很懒,但他懒得更有水平。比如吃饭,每次从食堂打饭,他都是用一个大大的瓷碗,米饭、汤菜盛一块,回来“呼呼喽喽”一阵风卷残云就收拾肚里去了,我那儿才动了几筷子呢。“王老师吃个饭咋这么费事呢?”他说着,把碗里剩汤剩水向门外一泼,就把碗扣在桌上一块玻璃上,筷子放碗旁。再到吃饭,筷子在玻璃沿上“哧哧”刮几下,把碗翻转过来,就到食堂打饭菜——他省却了洗碗洗筷这道程序。我说你怎么不洗碗筷?他说:“哎呀,哪有自己嫌自己不卫生的?那碗每顿饭后都洗,多麻烦!”然而张学超老师在学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特别是爱好体育的同学,那简直是崇拜。学生们和我谈起他,都是说“我们张老师”,语气里充满自豪与炫耀。那次三十五团的篮球队来我们三十三团比赛,说是来切磋球艺,增进友谊,实则是来报一箭之仇的。原来去年师部组织篮球赛,三十五团代表队被我们“灌”了个不亦乐乎。回去就聘请了高明教练,卧薪尝胆苦练一年,技艺大进,于是昂昂然来我们团“友谊比赛”。像这样的非正式比赛原本没必要兴师动众,但对方是憋足了一口气来的,势在必赢,那我们团就应该好好对待了。不巧的是张学超老师星期天回三十四团的家了,团里赶紧给他打电话,要他马上回来,他回复立即搭车往回赶。比赛的时间就要到了,可还不见张学超的踪影,分管文体工作的团长像热锅上的蚂蚁,到路口望了一次又一次,急得直跺脚。比赛时间到了,裁判鸣哨开赛。对方确实有备而来,上场不到5分钟,就连连进球,我们这边因为临时顶替张学超打中锋的队员经验少,组织混乱,进攻无力。观战的职工、学生都喊破了嗓子给球员鼓劲加油,但阻止不住比分渐渐拉开。上半场结束,双方比分32:56,我方落后24分。下半场对方越战越勇,我们这边士气低落,败局似乎已定。分管文体的团长望着路口切齿跺脚:“这张学超……”突然,他看见张学超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出现在他的视野,他高喊着:“学超,学超……” 他迎上去,接过张学超手里的东西,问:“咋才来?”张学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呀,车坏半道上修不好,我,我就跑着来了……”学生们看到张学超赶来,立刻喊起来:“张老师来了,张老师来了!”张学超来到赛场边,大口喝着凉开水,看一眼记分牌上的比分,说:“咋搞的吗?让人家灌这么多!”教练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们的技艺非一年前可比!”“是吗?主场被人灌这么多,对不住江东父老啊!”我方教练替换张学超上场。裁判鸣哨,比赛继续。看到张学超上场,观众席上一片欢腾。于是,两边的队员士气有了一个微妙翻转——对方有点愕然;我方士气振奋。球赛继续不到2分钟,我方一连进三个球,对方却毫无斩获,比分改写为38:56。观众席上掌声雷动,我方队员士气大振,被动变主动。对方教练要求暂停。借此机会,张学超面授机宜,预见对方要加强对自己的防守,要求队友们打好配合,继续保持凌厉攻势。裁判再次鸣哨继续比赛。对方果然派两名队员加强了对张学超的防守,张学超借此机会,给队友创造了进攻机会,又连连得分,离终场还有三分钟,比分为83:88,我们团还落后5分。比赛进入白热化。对方发现对张学超的防守牵涉太多力量,改换战术,加强自身进攻力量,也加强了对其他队员的防守,这样无形中削弱了对张学超的防守。张学超抓住机会,接到队友传球,几乎从半场处起跳,腾空而起,一个三步上篮,连续越过两个防守,就跨到了篮筐下,在空中猿臂舒展,那篮球就稳稳扣进了篮筐。场外一片喝彩。还有半分钟,计分板上的比分为93:92,我们团反超1分。对方一个远投命中,比分改写为93:95。还有最后三秒,张学超接队友传球,在三分区外一个旱地拔葱高高跃起,口中喊:“看球!”球出手,在空中划一漂亮抛物线……“唰”落进篮筐,终场哨响起,我团以96:95险胜!</p><p class="ql-block"> 全场一片欢腾!学生们一下涌进赛场,团团围住张老师,忘情地跳啊,欢呼啊……</p><p class="ql-block"> 不知哪个连队的一位女职工,患神经分裂症,夜里曾来我们校院游荡,张学超害怕了,把铺盖一卷,就把他的铺搭在我的外间里了。我说你这么个身高马大的人,胆儿怎么这么小啊?他说,那女的敲他的门来着。我说敲门怕啥,你不给她开门就是了。他抱膀缩肩,好像有点瑟瑟发抖的样子,说:“你不怕,我怕,我搬你这儿来,你不赶我走吧?”我说赶你干嘛?在一块热闹,但我备课你别打扰我。他连说行、行、行,只要你不撵我走。那样子很难与球场上辗转腾挪、挟风带电的张学超联系在一起,倒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童。</p><p class="ql-block"> 隔了一晚,半夜我的门也被人敲。一女人说:“你开开门,我有话要和你说……开开门呀!”不知何故,我的头发也根根竖起。外间的张学超从自己的床上一“骨碌”爬起,抱起被褥就赤脚跑进我的房间,把被褥往我床里边一扔,很麻利地爬上去,缩在墙角,然后没头没脑往自己身上堆被褥。外边女人继续敲门,我对张学超开玩笑:“那女的是不是看中了你,害相思病,来找你了?”他在被窝里颤声说:“别瞎说,我害怕疯子,你快让她走!”我来到门口,对外说:“我宿舍里养着一条大狼狗,我一开门,大狼狗就蹿出去咬你!”我还拙劣地学了几声狗叫。</p><p class="ql-block"> 门外没了声音,张学超把头伸出被窝,问:“走了?”我说:“走了。”“还是王老师有办法,还会学狗叫。”我说你怎么这么怕那疯子?他说,他小时候调皮,妈妈就说让疯子抱去咬死他。他直到今天仍然认为疯子咬人。从此,他又干脆把外间的铺搬进来,和我打了对面铺。</p><p class="ql-block"> 张学超真的很少打扰我,一到睡觉时间,就爬床上睡觉,且很快进入梦乡,有时候也打鼾,但只要我一拍他,他就翻转身子,鼾声停止。</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他躺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我说恋爱啦?他惊奇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说我会算卦相面。他立即坐起:“真的?那你给我算一卦。”我煞有介事地盯他一会儿,说:“你印堂红润,必有喜事临门,你坠入爱河啦!”他羞涩地嘿嘿笑了,说:“算你猜对了吧。”我说:“怎么算是猜对了呢,我研究过《易经》、《奇门遁甲》、《麻衣相术》,在我们家乡可是名声在外的算卦先生呢!男左女右,我看看你的手相。”我扯起他的左手掌,放灯下,眯眼仔细瞧了又瞧:“你看看,这是婚姻线。”我在他手上比划着,“很好呀,你看多直多清晰,你婚姻很顺利的嘛!”他幽幽地说:“顺利嘛呀,我心里……”我说:“有些事儿来得太顺利,往往心里不踏实。”他面露惊讶:“王老师你算得真准,把我心事给抖搂出来了。”我故作郑重其事地说:“我的道行还不深,不能前知三百年,后知三百年,也就能知道前几十年和后几十年的事儿,别让我把你的小心思都说出来,你自己说吧。”他仍然嘿嘿笑着,说:“我们三十四团有一个女娃子……”我说:“长得很漂亮,各方面也都很优秀。”“哎呀,你又算准了,就别说了,我说……问题就在这儿,她这么好,这么优秀,还是团中学的老师……追她的那么多人,为什么她挑选了我?主动追求我?”我愕然:“学超,你也很优秀啊!你看你,论长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方,仪表堂堂,特有风度;论条件,你是乌鲁木齐教育学院体育系毕业的高材生,现在是我们团中学的体育老师,我听说师部篮球队要调你……你前途无量啊!好多姑娘一见到你,眼里就放电,你没感觉?人家姑娘主动追求你,说明人家有眼光!怎么啦,人家追你不行?”他极不好意思地笑了:“王老师,你别用说书人的话夸人,我,我,我自己都嫌弃我邋里邋遢,黑不溜秋的。”我说:“生活小节,瑕不掩瑜……而且你有自知之明,意识到不足,可以改呀!个人卫生,稍一注意就行;至于黑嘛……黑是健康的美,再说经常在阳光下上课,能不被晒黑?不信,躲屋里,一个星期就把你捂白了。”张学超还是挠着后脑勺傻笑,说:“王老师,问题不在我这儿……”“问题是你对她没感觉?不喜欢她?”他又笑了,说:“漂亮女娃子,又那么优秀,谁不喜欢?我们一块上学,她学习好,心地也好;我学习不,不太好,想追求人家我都不敢,可我看到她心就‘噗通’乱跳,夜里有时还梦到她……”我说:“这就对了吗,你心里有她;她现在主动追求你,这不跟阴阳磁铁遇一块——‘啪!’黏一块了。”张学超笑够了,才说“问题是她对我……是不是对我本人……”我闹不明白了:“你到底什么意思?现在姑娘不是主动追求你吗?”“王老师,我是说,我的家庭条件……”“你的家庭条件怎么啦?”“我的家庭条件……我爸爸是三十四团的团长,我妈是团卫生院院长,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 我更迷惑不解了:“这家庭条件多好啊,你担心什么?”“是啊,正是这点,我担心她看中的不是我本人,而是看中了我的家庭…… </p><p class="ql-block"> 我一时无语,望着眼前这个小伙子,像不认识,似乎须仰视才能看清。他还在自言自语:“我听大学的一位老师说,真正的爱情是不允许外在条件干扰的。我要是生在普通农工家庭就好了……我真的不知道她追求的是我本人还是我的家庭。”我说话的语气不再是调侃,严肃地说:“学超,你错了,你怎么以这样的心态看待你的追求者呢?实际上是你对你自身的贬低,进而是一种自卑。事实上,你没有看到自己的优点:你考上乌鲁木齐体育学院,不是凭借你父母的权势吧?”他使劲点头。“你毕业分配到三十三团中学任教,没有让你父母走后门吧?”他再次点头。“你教课认真,为学校培养了一批体育人才,受学生崇拜,你在球场一出现,观众的欢呼就是对你的肯定!现在师部篮球队还要选调你……这一切的一切,丝毫与你父母无关,是你个人奋斗的结果。你怎么无视这些,把自己的家庭当包袱,影响你对爱情的追求呢?”张学超望着我,孩子般开心地笑了。我继续说:“我敢打包票,人家姑娘是有眼光的,姑娘就是看中了你本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得一红颜知己更是难得。你小子艳福不浅,可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真的?”“不相信我的相面算卦水平?要有差池,你来砸我的算卦摊儿!”张学超在铺上打着滚儿地笑。</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是星期六,他上完课,和校长打一招呼,骑上自行车,就风风火火往三十四团赶。不久,张学超被选调到农二师篮球队,离开了我们三十三团中学。</p><p class="ql-block"> 以后我离开塔里木回泰安,就失去了张学超的消息。我想,张学超一定追求到了自己幸福美满的婚姻了吧! (《西行散记》之十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