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它终于到了。</b></p><p class="ql-block"><b> 这座在我心头盘踞了多年的关城,我竟始终不敢轻易走近。像是珍藏着一卷不敢轻易展读的长轴,生怕一打开,那沉甸甸的历史便会呼啸着,将我单薄的现代灵魂彻底淹没。我曾两度造访山海关,看海涛拍击着燕山余脉;三次足踏居庸关,望叠翠山峦拱卫京师。可偏偏,与这最西端的嘉峪关,总是缘悭一面。即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那场青春的远行,抑或是前年专程去朝拜不远的莫高窟,那些旅行社编排得密不透风的行程,总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与此关隔绝。它,成了我地图上一个执拗的、始终无法抵达的坐标。</b></p><p class="ql-block"><b> 而这一次,在额济纳旗那片燃烧的金色胡杨林之后,行程的压轴,竟毫无预兆地落在了这里——这个我夙夜在心、认定一生必至的地方。所以,哪怕我才刚刚结束近一个月穿行大小兴安岭、巡游内蒙古的漫漫旅途,一身的风尘还未来得及在酒泉的晨光中细细掸落,我依然毫不犹豫地,向着它奔赴而来。</b></p><p class="ql-block"><b> 不为别的,只为亲手揭开这页压在心头太久的史诗,来了却一桩酝酿了半生的心愿。</b></p> <p class="ql-block"><b> 从游客中心搭乘电瓶车,不过十来分钟光景,景区的东闸门便赫然眼前。同行的游人如潮水般簇拥在巨石镌刻的景区名下标尺打卡,笑语喧哗。而我,却被闸门旁一株苍劲的古杨树钉住了脚步。它形如巨伞,亭亭如盖,虬龙般的枝干伸向高远的蓝天,在这片土地上已静静生长了一百四十余载。人们说,这树名为“左公杨”,乃是湖南先贤左宗棠当年抬棺西征,收复新疆时,路经此地亲手所植。</b></p> <p class="ql-block"><b> 可以想见,当年那位湘阴老翁,麾下湖湘子弟的铁马金戈,必是踏过这关城的门槛,走向更远的西域。我知他素爱杨柳,曾访其故居,也听过“新栽杨柳三千里”的煌煌功业。在新疆工作的近二十年岁月里,我更是亲眼见证——这杨树,正是戈壁沙漠中撑起一片片生机的、沉默而坚韧的脊梁。此刻,站在这位“老乡”手植的树下,戈壁的风掠过耳畔,恍惚间,那豪迈的诗句便混着风声涌来:“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这诗中气象,穿越百余年的黄沙,至今读来,仍让我心潮奔涌,不能自已。那不屈的绿意,仿佛正随着将士们杂沓的脚步,倔强地、一寸一寸地,漫过这无垠的苍茫。</b></p> <p class="ql-block"><b> 过了东闸门,我没有跟随导游的小旗往里走,而是独自在道路右侧的“天下雄关”石碑前驻足。这个“雄”字,笔力千钧,它究竟蕴含着一种什么样的深意?我望向远处用沙土垒筑的、在日光下泛着浅金色的“长城”,以及长城外那片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的、了无生气的戈壁。我觉得,嘉峪关之所以被称为“天下雄关”,其魂魄或许正源于此。</b></p> <p class="ql-block"><b> 我借手机查阅,资料如是告诉我:此关位于河西走廊咽颈之处,是明代万里长城最西端的起点,扼守着古丝绸之路的命脉。它身处祁连山与黑山夹峙的峡谷,地势天成,易守难攻,故有“河西第一隘口”之誉。关城本身,更是一座设计精妙的完整军事堡垒,内城、外城、罗城、瓮城层层相套,城高墙厚,箭楼林立。那“一块砖”的传说,更是将古代工匠的智慧与严谨,推向了某种传奇的境地。于是,我对这个“雄”的理解,渐渐清晰起来。它并非张扬跋扈的雄伟,而是一种孤悬西北、镇守边陲的坚韧与苍凉;是一种背靠文明、面向荒原的决绝与担当。</b></p> <p class="ql-block"><b> 为了印证这心中的“雄”,我在广场上放飞了无人机。从空中俯瞰,整个关城的形制一目了然。它坐东朝西,黄土夯筑的城垣在广袤大地上划出一个规整而坚固的几何形。高逾十丈的墙体,在阳光下投下深重的阴影,飞檐敌楼凌空而立,斑驳的墙面满是六百年风霜刻下的痕迹。那城墙如一条土黄色的巨蟒,迤逦着与远方的悬壁长城相连,在苍茫天地间,勾勒出一幅铁血边关的雄浑剪影。此刻,人类工程的奇观与自然造物的宏大,如此震撼地交织在一起。</b></p> <p class="ql-block"><b> 收回无人机,我迫不及待地穿越人群,径直登上最西端的城楼。凭栏远眺,关外是无垠的戈壁,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风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然而,在这极致的静中,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逐墩相传的烽火,一簇接着一簇,撕裂沉沉的夜幕;仿佛听到了当年的马蹄声,或是商旅驼铃的叮当,或是铁甲骑兵的雷鸣,混杂着戍卒的乡愁与将军的叹息。资料上说,烽传系统是一个严密的网络,由四处散布的烽火台与关城构成指挥中心,形成“点一线一面”的完整防御体系。原来,长城从不只是一道孤立的墙,它是一张巨大的、活着的网,呼吸着,警戒着,维系着一个古老帝国遥远的边疆梦。</b></p> <p class="ql-block"><b> 这让我想起一百八十多年前,那位民族英雄林则徐。他从浙江镇海前线被贬谪,奔赴新疆伊犁,路经此关时,该是何等复杂的心境?他写下:“严关百尺界天西,万里征人驻马蹄。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天山巉削摩肩立,瀚海苍茫入望迷。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诗里的苍凉与壮阔,与我此刻眼中的景象,竟如此严丝合缝地重叠。个人的遭际,在历史的洪流与天地的浩渺前,化作了这一声穿越时空的喟叹。</b></p> <p class="ql-block"><b> 从最西端的关门进来,首先踏入的是会极门。门额上“会极”二字,意为西域来的诸侯、仕官、商旅,在此亲善相会,步入中原。西瓮城的门劈向南面,不与内城的柔远门直通,这巧妙的设计,使关城更显幽深肃穆,成了内城的第一道防线。</b></p> <p class="ql-block"><b> 隔着会极门内的瓮城,与嘉峪关正楼相望的,便是柔远楼了。楼高十七米,三层三檐,有雄居西陲,俯视天下之感。柔远楼的右侧,一条马道贴墙而上。这宽三米、长二十二米的斜坡,曾是将士策马登城、运输辎重的通道。青砖铺砌,外侧设女墙,在敌兵攻城时,磙木、擂石可顺坡轰然而下。如今,为保护古迹,旁边已铺设了供游人上下的楼梯,但那陡峭的坡度,依然诉说着昔日金戈铁马的紧张。</b></p> <p class="ql-block"><b> 内城之中,北侧是游击将军府,是当年守关武官处理军务、起居之所;南侧则是空旷的练兵场,仿佛还能听到数百年前的喊杀声与兵刃撞击的铿锵。从内城东侧的光化门出城,门洞深邃,站在入口处,竟能透过门洞望见内里的城楼,形成奇妙的“门中楼”景象,古人建造的智慧,于细微处亦见真章。</b></p> <p class="ql-block"><b> 再右转进入朝宗门,便到了外城。“朝宗”之意,是“效忠朝廷,忠于君主”。东瓮城同样门辟南向,不与光化门直通,这迂回的道路,构成了内城的又一道坚实屏障。</b></p> <p class="ql-block"><b> 出了朝宗门,外城的景象便柔和了许多。北侧的文昌阁,两层两檐,曾是文人雅士登临咏怀之处;南侧的戏台,虽已寂静无声,但台顶的八卦图,屏风上的八仙图,以及两侧砖屏上的对联“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却仿佛仍在演绎着人间百态,为这铁血的关城,注入了一丝烟火人情的温度。</b></p> <p class="ql-block"><b> 最后,我回到了东闸门处,独自步行到长城脚下,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墙体。这是就近取自祁连山的黄土,掺了砂石与柔韧的芦苇,一层一层,被古人用汗水与智慧夯得坚实。六百年了,风如刀,把墙面啃噬出深深的沟壑;雨如剑,在壁上映出斑驳的泪痕。可这土墙,它就那样倔强地、沉默地立着。午后的阳光斜照过来,墙体泛着温暖而厚重的金黄光泽,它不像是建造出来的,而分明是从这苍茫大地里,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脊梁。</b></p> <p class="ql-block"><b> 回望嘉峪关,在暮色四合中,它巍然的剪影愈发沉静。我忽然明白,它不仅仅是一个关隘,而分明是一座牢不可破的城池,一个文明的符号,一个民族精神的丰碑。我来了,这桩酝酿半生的心愿,终于了却。它没有辜负我多年的魂牵梦萦,而我,也终于将这沉甸甸的历史,亲手掂量了一番。风依旧在吹,关楼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像是在为我的抵达与告别,轻轻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