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遇知音（小小说）

作家·诗人金文丰

金陵遇知音

初冬的雾把宝鸡的渭河滩蒙得发虚，经二路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像碎掉的旧棉絮。苏棠在“金陵古渡”咖啡馆擦着玻璃杯，吧台上摆着个木相框，里面嵌着张泛黄老照片——渭河支流旁的渡口，半枯老槐树下，穿蓝布衫的妇人正往女孩袖管里塞东西，照片背面是行褪色小字：“金陵古渡，阿渡赴苏求学，母留绸帕为念。”

门被风撞开时，穿深灰色大衣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捡速写本，画纸飞了一地——每张都印着金台观的飞檐，檐角铜铃沾着霜，连三清殿前古柏的枝桠走向，都描得分毫不差。

“我帮你捡。”苏棠递过纸巾，见女人指节沾着铅灰，指缝里还夹着半截断铅笔。女人抬头时眼里蒙着雾，却没慌神，只把画纸按页码叠好，目光扫过相框时顿了顿：“这照片，是金陵古渡？”

“我外婆的故事。”苏棠把热牛奶推过去，杯壁凝着水珠，“照片里的女孩叫阿渡，二十年前从金陵古渡坐船去苏州，她娘塞了块绣‘渡’字的青绸帕在她袖管里。”她指尖点了点相框里妇人的手，“后来阿渡在渡口捡回布包，里面就是那块帕子，说是船老大岸上拾的。”

女人眼里泛起微光，把速写本抱在怀里：“老板娘，画没脏，就是本子摔裂了。我叫沈砚，来宝鸡找个地方。”

“我叫苏棠。”苏棠指了指相框旁的旧木盒，“裂了粘粘还能用，就像我外婆的帕子，丢了二十年，最后还是回了金陵古渡。”

往后十几天，沈砚成了“金陵古渡”的常客。她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点杯不加糖的美式，面前摊着粘好的速写本，却不常动笔，只盯着窗外——天气好时能看见金台观的古柏顶，枝桠斜斜探出来，像在够天上的云，偶尔会转头问苏棠：“阿渡后来呢？在金陵古渡留了下来？”

“留了，开了家小酒馆。”苏棠擦着杯子，声音轻缓，“她说金陵古渡从来不是终点，被船载走的人、被风带走的话，终会像渭河的水，绕着岁月的弯流回来。她守着渡口，也守着她娘酿的梅子酒。”

沈砚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我找的地方，也盼着有人能‘流’回来。”

熟客都爱猜沈砚的来意，只有苏棠知道，沈砚每天黄昏都去老火车站旁的金台观，对着那棵五百年古柏站半小时，手里攥着张泛黄照片，边角磨得发毛，照片里穿洗得发白的蓝外套的男人，正倚着古柏笑，背后隐约能看见三清殿的楹联。

降温那天，风裹着雪粒子砸玻璃，沈砚在门口搓着手，鼻尖冻得红。苏棠把羊毛围巾递过去，送她回老家属院。一楼的院子里，梧桐树光秃秃的，窗台上摆着印“宝鸡市康达公司”的搪瓷缸，里面插着干枯的芦苇。“以前住这儿的人，爱去渭河滩摘芦苇，说衬金台观的秋柏好看。”沈砚推开门，没开灯的屋里，路灯从窗帘缝漏进来，照亮墙上钉的旧地图——宝鸡老街标满红圈，只有金台观的位置画着小爱心，旁边写着行小字：“三清殿楹联：宝筏渡迷津，只在拈花一笑；金台观紫气，何需振羽双飞。”

“找的地方，是和人有关吧？”苏棠轻声问。

沈砚点了支烟，烟圈在冷空气中散得慢：“五年前走的，车祸。他是宝鸡人，说等攒够钱，就来金台观旁开画室，抬头看飞檐，出门摸古柏。”她声音轻得像风吹柏叶，伸手从随身包里取出个木盒，打开时，一支银质钢笔静静躺着，“我翻遍他的东西，只找到地图、照片，还有这支笔。他说我画金台观，得用自己的笔，画完塞进树洞里，他就能看见。”

苏棠凑过去，见笔帽上除了阴刻的“砚”字，还镂着枚极小的玄都坛剪影——正是金台观的核心建筑，线条细得要凑到光下才看清。沈砚指尖摩挲着坛檐，那处被磨出一点暖光：“坛角那道细纹，是照着我那天别在发间的玉簪刻的。”她忽然笑了，眼里却浸了湿，“那天我鬓边还别着胭脂花，风一吹就蹭耳垂，他说要把最艳的红，都刻进这支笔里。”

“这道划痕呢？”苏棠指尖碰了碰“砚”字旁的浅痕。

“我当年抢笔玩，说要在‘砚’字旁边刻个‘你’，指甲没控制住力道，就划成这样了。”沈砚别开眼，耳尖漫红，像又看见男人当时无奈的笑，他攥着她的手调整力度，笔尖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指腹，“他总把糖包全倒给我，说‘苦的我来尝，甜的给你留’，连这支笔，都藏着这么多细碎的念想。”

往后苏棠常陪沈砚去金台观，看她蹲在古柏下补画树皮纹路，笔尖沙沙声像在描那个男人的轮廓；有时绕到三清殿，她仰头看楹联，手指在空中跟着笔画走，轻声念“宝筏渡迷津”，指尖会无意识摩挲袖口——那里藏着那支钢笔。管理员大叔路过时笑：“姑娘常来啊？这古柏灵，去年雪天有情侣在这儿许愿，今年就结婚了。”沈砚听见这话，指尖顿了顿，眼里的雾又浓了些，握着钢笔的手紧了紧，像是在攥着一段没说完的时光。

咖啡馆打烊后，沈砚偶尔会对着空杯讲更多往事：男人是美术老师，总把金台观飞檐画进明信片，背面抄满楹联；走的前一天，手机备忘录里还写着“金台观要下雪了，和沈砚踩雪读楹联，告诉她树洞里有我的心愿”，字没写完，只剩半行。苏棠听着，总想起外婆阿渡的故事，想起金陵古渡的老槐树，想起那块绣着“渡”字的绸帕——原来不管是渭河的渡口，还是宝鸡的古观，藏在时光里的念想，从来都不会真的消失。

冬至那天，宝鸡真的落了雪。金台观的飞檐、古柏都裹着白，沈砚把木盒带进咖啡馆，里面除了钢笔，还多了晒干的芦苇。“我要回成都了。”她把钢笔放在吧台上，笔身缠着根红绳，是从男人旧外套上拆的，“宝鸡的冬天好，古柏和楹联都好，可他不在，再好也是路过。”

苏棠送她去高铁站时，早点摊冒着热气，卖豆花泡馍的大叔喊着“热乎的”。沈砚回头望了眼“金陵古渡”的招牌，又看向远处金台观的雪檐，忽然笑了：“苏棠，人这辈子是不是都在赶路？路过一个人的时光，路过一座城的古观古柏，最后都得走。但有些东西会留下，像树洞里的画，像心里的字，像这支钢笔，也像你外婆的绸帕。”

高铁开时，沈砚从车窗递出张画——金台观的雪景里，古柏裹着雪，楹联字清晰，飞檐下铜铃似在晃，角落藏着“金陵古渡”的窗户，窗边摆着两个咖啡杯，杯沿写着“砚”和“棠”，相框里的老照片也被画了进去，半枯的老槐树下，仿佛还能看见阿渡接布包的身影。苏棠站在月台上，风把画吹得哗啦响，像有人在耳边说：“下次雪天，帮我把画塞进古柏树洞，说我来看过楹联了，还带了他刻的钢笔来。”

开春后，“金陵古渡”的窗台上，搪瓷缸插着新采的芦苇，银质钢笔躺在相框旁，红绳在风里飘。阳光好的时候，笔帽上的玄都坛剪影会映在墙上，和照片里金陵古渡的老槐树叠在一起，像把两段隔着千里的故事，都凝在了这方小小的咖啡馆里。客人问起这支笔和照片，苏棠总笑着说：“是两个关于‘等待’的故事，一个在渭河的渡口，一个在宝鸡的古观，最后都在这儿，遇见了懂它们的人。”

风从窗外吹进来，红绳轻轻晃，钢笔上的“砚”字与照片里的“渡”字遥遥相对——原来知音从不是只能同路，有时读懂一段藏在时光里的心事，就已是最好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