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消息来得安静,像深秋最后一片梧桐叶的旋落,不曾惊动酣眠的大地,却让守夜人的心,倏然空了一块。我推开窗,晚风带着凉意涌入,仰起头,是那片我们共望了千万年的夜穹。星子疏朗,棋布于墨青色的天幕上,秩序井然,仿佛一幅永恒而沉默的蓝图。我忽然想,那最深沉的智慧,或许并非将万物拆解至“其小无内”的尽头,而是在那不可思议的“小”之中,看见了统御宇宙的、恢弘的“秩序”。杨先生,您穷尽一生所探寻的,不正是这秩序背后,那庄严而美丽的“对称”么?</p> <p class="ql-block">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您凝视了近乎一世纪的星空。古人观星,见星宿列张,勾连成青龙、白虎的图腾,那是一种朴素的、直观的秩序,他们将人间的伦常与帝国的疆域,投射于天际,寻求一种天人交感的大和谐。然而您,杨先生,您看见的,是另一种更精微、更根本的秩序。那并非星体运行的轨迹,而是构建了这轨迹的、深藏于物质最内核的法则。您的“宇称不守恒”,石破天惊,仿佛一位冷静的法官,指出了至高律法上一条无人察觉的、细微却至关重要的“裂痕”。它告诉我们,宇宙并非我们想象中那般绝对的左右对称,在弱力作用的微观世界里,竟存在着一种天然的、不可挽回的“偏向”。</p> <p class="ql-block">这发现,初闻之下,是惊骇,仿佛完美的水晶球上出现了一道无可弥补的瑕疵,令追求完美的灵魂感到一丝怅惘。然而深思之下,这恰是科学最诚实、也最深刻的地方。它勇敢地撕下了我们强加于自然的、一厢情愿的“完美对称”的标签,揭示出一个更复杂、更生动,因而也更真实的宇宙。正是这微小的“不对称”,成了创造的起源,使得粒子得以衰变,元素得以生成,从一片灼热的混沌中,最终孕育出生命与我们。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邃的哲思?绝对的、死寂的对称,或只能造就一个永恒却了无生气的宇宙;而正是那一点点“破缺”,那一点点“不守恒”,打破了僵死的平衡,引动了演化的洪流,让星河旋转,让草木荣枯,让我们得以在此刻,思索着这一切。</p> <p class="ql-block">由此,我又想到了您生命中那一次重大的、饱受争议的“破缺”。去国多年,学成于西方科学的殿堂之巅,最终却在耄耋之年,执意归来。这在外界看来,或许也是一种“不守恒”,一种打破了某种均衡的选择。可我知道,这选择的内里,蕴藏着另一种更高阶的“对称”。那是一种个人生命轨迹与民族百年沧桑的呼应,是一种将自身学识重新嵌入母体文化的归根渴望。西南联大围墙外的烽火,父亲那句“有国才有家”的叮嘱,早已在您生命的底色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您的归来,不是简单的落叶归根,而是将毕生探寻的、关于宇宙秩序的智慧,作为一种文明的种子,带回到它最初萌发的土壤。您站在清华园的讲台上,眼神温和而笃定,那里面映出的,不仅是CERN那巨大的对撞机隧道,还有故国江南的杏花春雨。这二者,在您身上,达成了奇异的、动人的统一。</p> <p class="ql-block">夜更深了,一颗流星划过,拖着一道短暂而明亮的光痕,消失在层峦的暗影之后。杨先生,您就像这样一颗星辰。您让我们知晓,那看似无序纷繁的世界深处,运行着精妙的数学律;您也让我们懂得,那看似圆满的对称之下,蕴含着催生万象的、宝贵的破缺。个体的生命,在时空的尺度上,不过是刹那的光痕,但思想的光芒,却可以照亮人类前行的漫漫长夜。</p> <p class="ql-block">风停了,万籁俱寂。我轻轻关上窗,将那片蕴藏着无穷奥秘与伤感的夜空关在外面。书桌上,摊开着一本《曙光集》。墨色的字迹,在灯下显得沉静而有力。先生并未离去,他只是如一位解完了最复杂方程的智者,安然落下最后一笔,然后,他将那写满公式与思考的稿纸轻轻推开,自身,则化入了那片他探寻了一生、并最终归于其怀抱的、永恒而对称的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