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畔一瞥

卢冬林

几年前在浙江博物馆有幸一睹镇馆之宝《富春山居图》的开卷——《剩山图》原件，那墨色氤氲、山川悠远的画卷，自此深印脑海。此后便心系富春江，总想亲临其境，踏一叶扁舟，穿行于画意山水之间。原拟今岁国庆成行，终因琐事羁绊未能如愿。幸得儿子推荐一篇游记，字里行间尽是江风拂面、水色含情，劝我独身前往，静听江声。我心向往之，遂启此程。

行前细读那篇网络笔记，心中已有轮廓：先至下水门码头，乘舟顺流而下，览尽富春江如画风光；再登岸探访东梓关村，寻访郁达夫笔下的宁静乡野。唐代诗人吴融曾吟“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画晚清新”，千载之后，这江依旧清丽如诗。东梓关村，素有“富阳江畔第一村”之称，郁达夫曾亲履其地，归而作小说《东梓关》，我亦提前拜读，字字温润，句句含情，仿佛那村落真在烟波深处，静候知音。

十月二十一日，晨光初透，我踏上旅程，地铁公交辗转而至郁达夫公园。甫一下车，便见下水门码头静卧江畔，水波轻拍岸石，游船静泊。趋前至售票亭，窗扉紧闭，杳无人迹。询及几位闲坐江边的老人，方知游船午后始发，且须预约满四十人方启航，若人数不足，则停运退票。无奈计划顿挫，只得暂改行程，先在郁达夫公园信步徜徉，静待天时，心中默念：既来之，则安之，江风自会引路。

下水门码头虽游船不发，然富春江两岸青山如黛，碧水如练，倒影浮光，恍若《富春山居图》徐徐展开。江风拂面，水汽氤氲，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我在观江，还是江在入梦。那黄公望笔下的疏林远岫、渔舟唱晚，仿佛穿越六百年烟云，悄然浮现于眼前。

郁达夫旧居门前，一尊少年铜像静立，眉目清朗，目光远眺江流。那是一段青春的凝望，也是一颗文心的起点。他当年是否也曾如此伫立，听江声浩荡，思人生苍茫？

旧居修缮如初，门楣高悬“风流儒雅”匾额，四字苍劲，气象温厚，恰如其人——既有文人之才情，亦怀家国之忧思。

步入一楼正厅，郁达夫先生画像端悬壁上，目光深邃，似在凝视来者，又似遥望故土。那一袭长衫，裹着乱世文人的孤傲与悲悯。

厅中陈列鲁迅手迹，字字如刀，力透纸背；另有名家书画相映成辉，墨香盈室，仿佛一场跨越时空的文人雅集。

侧室陈设简朴，木桌旧椅，皆存岁月痕迹。这里是祖母诵经念佛之所。一灯如豆，曾照祖母双手合什，低语喃喃。

厨房灶台犹在，柴火虽熄，却似仍可闻当年炊烟袅袅，家人笑语依稀。

二楼侧后室是仓储间，米柜也是养女翠花的睡床，一盏孤灯，伴江声入梦。

西楼为郁达夫书房与婚房，书卷盈架，墨香未散。墙上照片定格新婚之喜，然欢愉短暂，乱世之中，家国与爱情皆如江流，奔涌难留。

二楼正室郁达夫铜像，仿佛先生端坐书案前，执笔凝思，神情肃穆。那一刻，他不仅是作家，更是时代的见证者与呐喊者。

墙上悬有俞平伯题联，文辞清雅，笔意悠长，与故居氛围相得益彰，仿佛旧时文友隔世相和。

侧室内陈列连环画《郁达夫少年趣事》，图文并茂，童真盎然。少年嬉戏于富春江畔，谁曾料，此子日后将以笔为剑，刺破黑暗？

楼梯木阶微响，步步皆是历史回音。拾级而上，如穿行于时光隧道，一步一楼，皆是记忆的刻痕。

郁达夫公园外，鹳山公园悄然相接。山临江而立，石矶突兀，直插碧波。登高望远，江天一色，心随景阔。

江边有董公祠，专祀董邦达、董浩父子。一门两代，历事雍正、乾隆、嘉庆三朝，为官清正，皆以书画名世，丹青传家，风雅不绝。

祠前守正亭静立，亭名如训，似在提醒后人：艺可传世，德亦当立。

祠前大学士坊巍然，石柱雕龙，气势庄重。昔日功名之路，今成游人驻足之所。

董邦达书画陈列其间，笔墨清逸，意境高远，富春山水，早入其画中。

父子故事娓娓道来，不仅是艺术传承，更是家风绵延。一笔一墨，皆有温度。

董浩书画亦展于侧，承父风而自有气象，父子并列，辉映成章。

东门古渡遗址尚存，石阶斑驳，曾是商旅往来、渔舟归晚的渡口。今虽舟楫稀少，然江声依旧。

富阳古城墙残垣依稀，砖石垒垒，见证千年兴替。墙外江流不息，墙内人事已非。

严子陵钓鱼处石碑矗立，传为东汉隐士垂钓之地。他拒仕光武，归隐富春，钓的是鱼，更是清高。

立于钓台，放眼富春江，水阔天低，帆影点点。千载之下，谁人不羡子陵之闲？

石矶伸入江心，如巨兽探首，静观流水。浪拍礁石，溅起雪沫，声如低语，诉说着无尽往事。

严子陵塑像立于江畔，长袍广袖，手持钓竿，神情淡然。他不慕荣利，独与江月为伴，千秋风骨，尽在不言中。

江岸石刻“登云钓月”四字苍劲，传为苏东坡手笔。字如行云，意若流水，文豪与隐士，隔代相望，心有灵犀。

“古今对钓”四字点睛——严子陵钓千年之名，今人钓片刻之闲。相隔千载，竟成一场静默对话。

龟川映月，夜景胜地。水波不兴，月影沉璧，恍若天上人间共此清辉。

白昼江面货运繁忙，货轮穿梭，汽笛悠长；偶有泳者击水而过，如鱼跃浪，为静谧江景添一抹生机。

江边石刻星罗棋布，或诗或铭，皆因江而生，因景而发，字字皆是山水知音。

鹳山设有双烈园，纪念郁曼陀、郁达夫兄弟。郁曼陀烈士血衣冢静立园中，黑石肃穆，令人动容。兄弟二人，一为法界英魂，一为文坛巨擘，皆以血性报国。

春江第一楼高踞山巅，飞檐翘角，气势恢宏。登楼远眺，富春江如带，蜿蜒东去。

楼后有太液池，山泉涓涓，清冽如镜，倒映楼影天光，静美如画。

凭栏而望，富春江尽收眼底。江流宛转，山色空蒙，忽觉自己亦成画中一景。

山顶的富阳党史馆。

连理樟。吸引众多有情人在此山盟海誓，拍照合影。

纪念碑。

郁曼陀为母亲养老修的松筠别墅。

这里也曾是主人的藏书楼。

纪念郁曼陀丶郁达夫两烈士的双烈亭。

亭内立有郭沫若书碑刻。

亭侧门楣茅盾手书“双松挺秀"。

罗汉院。原有罗汉造像，今只见几个石龛。

游罢鹳山公园，已是正午时分。心中念起郁达夫笔下的中梓关村，原拟前往，然高德地图显示路途较远。近旁最宜探访者，竟是黄公望隐居地。黄公望素为我心中画圣，其《富春山居图》如山水魂魄，萦绕胸壑。遂决意转乘公交，奔赴庙山坞，去小洞天拜谒那孕育千古名画的灵境。

请看下篇:富春山居:黄公望隐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