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溪河畔

聽雨阁

盘溪河，我回来了，在这个秋高气爽的上午。

夏日黑山的苍翠与高渺，似乎还在记忆中蒸腾着未散的暑气，而我的脚步，却已迫不及待地踏入了这盘溪河谷的秋光里。

这是我年年都要行走的地方。

天，是那种毫无芥蒂的、坦荡荡的蓝，仿佛一整块无瑕的琉璃，被人悉心擦拭了一夜，澄澈得晃眼。几团白云，蓬松如新弹的棉絮，悠然地点缀其间，不飘不动，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自身的洁白与轻盈。人一走入这河谷，心便像被这清洌的空气洗过一般，陡然间开阔、明净起来。

岸边的竹，依旧是那般亭亭的模样。只是那逼人的、几乎要滴下来的夏之青翠，如今沉淀了，收敛了，泛出一种更为内敛的、仿佛含着光晕的碧色。它们疏疏落落地站着，风过来，便微微颔首，竹叶与竹叶摩挲着，发出那种细微的、沙沙的声响，不像是声音，倒更像是这秋日静默的一种注脚。

丹桂的香，是此刻最殷勤的向导。它不霸道，却也无处不在，一阵阵地，幽幽地袭来，那甜意是清雅的，不腻人，只像一段遥远的、甜蜜的旧梦，缠绕在人的衣袂间，徘徊在呼吸的缝隙里。

河水清浅，看得见底下柔曼摇曳的水草，像一幅被水波晕开的、流动的绿墨。几尾鱼儿，便在这绿墨的荫影里悬停，阳光直透水底，在它们银白的鳞片上折射出点点碎光，倏忽明灭，宛如嬉戏的流萤。它们时而尾鳍一摆，灵巧地隐入另一片水草的深处，那份从容与自在，竟让岸上的人看得心生羡慕。这“鱼翔浅底”的光景，是这秋日上午最生动的宁静。

河畔的人们，也各自在这宁静里，安放着属于自己的光阴。有女子斜倚在长椅上，仰着脸，闭着眼，让温暖的秋阳毫无保留地爱抚着她的面庞与身躯，像一株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恬静而满足。不远处，几个姑娘在健身，身影跃动，充满了年轻的韵律与活力。漫步的大叔，背着手，步子慢得仿佛在丈量时光的丝缕；而急行的大妈，步履生风，手臂有力地摆动，脸上洋溢着一种健康的红润。

他们互不打扰，各成世界，却又奇妙地共同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生活画卷。这光景里，没有焦灼，没有匆忙，有的只是一种对当下生命的全然沉浸。我看着他们，心里那片被俗务揉皱的角落，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这庸常的、平淡的日常，原来正是安顿我们身心的最好所在。

正神游天外，一阵歌声，朗朗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初起时是清越的，旋即汇成一股洪流，饱满而深情。我循声望去，是河畔天桥下的一群老人。他们站得齐整，神情庄重而光焕，指挥的老者手臂起落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他们唱的，是《祝福祖国》。

“都说你的花朵真红火，都说你的果实真丰硕……”

这歌声，不像悲壮的史诗，更像是一片丰饶的、在阳光下翻滚的金色稻浪，温暖而厚重。它涌流过来，漫过竹林，拂过水面，充盈在河谷的每一寸空气里。那旋律里，饱含着真挚的赞美与深沉的祝福。它唱的，是眼前的繁花，是枝头的硕果，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希望。此刻，这歌声与这安宁的河畔、与这祥和的人群，竟是如此浑然一体！它仿佛是为眼前这具体而微的美好生活，献上的最恰如其分的颂词。

我方才所见的那些悠闲，那些自得，那些浸润在秋光里的安然，此刻被这饱含深情的歌声一衬，仿佛忽然间获得了更庄严、更厚重的意义。我恍然明白，这唾手可得的平淡，这看似寻常的静好，并非凭空而来。它是一片被深深祝福着的土地，所能给予她的儿女最珍贵的馈赠。

歌声渐歇，像潮水般温柔地退去，只在空气里留下一片令人心安的余韵。而那旋律中的祝福，却沉沉地落进了我的心底，与这竹的清影、桂的幽香、鱼的自在、人的安然，彻底交融，再也分不开了。

秋日的阳光愈发显得明媚辉煌，慷慨地洒下万丈金光，将整个河谷镀得一片亮堂。竹林更碧，河水更亮，人们的笑脸也更加清晰。我踏着这满地的光华，缓缓归去。心头那片因疏离而生的荒芜，早已被这盘溪河畔的上午，被那首深情的《祝福祖国》，滋养得丰盈而温润。

今日我来，寻的是旧时景色，得的，却是一份关于生活本质的启示：最真切的幸福，就藏在这秋高气爽的平淡光阴里，藏在每一个被阳光照亮、被歌声祝福的、自在的瞬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