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今秋散记

十九生湘

广州的秋天早就来了，可总带着一丝暧昧的温热，像人心里对家乡的那份惦念一样，不浓烈，却缠绵。路边灯柱上新挂的国旗在风里轻轻飘扬，在空中显得格外醒目。公交车及商场外墙的电子广告上不时闪过月饼广告，空气里偶尔飘来月饼的甜香，国庆与中秋的脚步，就这样悄悄走进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每逢佳节，我总会格外想念家人。今年双节前一个月，我便决定回湘中老家陪母亲。好不容易抢到一张“短乘长买”的高铁票，虽多花了一百余块，但心里感觉踏实。广州南站的候车室里人海如潮，每个人涨鼓鼓的行囊里都装着沉甸甸的期待。列车一路疾驰，窗外的田野、村庄、远山飞快掠过，把我带向那个熟悉的地方。

大侄女红莲在车站接我。车子驶入乡间道路，两旁金黄的稻穗在阳光里轻轻摇曳，一群白鹭振翅飞向远方，一刻不停，像是也赶着回去过节。车一停家门口，我便提着箱子，迫不及待地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屋里，母亲正和几位老人围坐着聊天，见我突然出现，她激动地站起来：“儿子回来了！”瞬间，脸上的皱纹像花一样展开。

这几位老人是我非常熟悉的长辈。她们的丈夫均已离世，儿女也远在他乡，却和母亲一样，宁愿守着老宅子，过着自在却难免孤单的日子。她们常来我家聚在一起看电视、唠家常。我拿出从广州带回来的莲蓉月饼请她们品尝，她们开心而客气的话语依然那样质朴。正生伯娘因我常回家看望母亲，羡慕我母亲有福气，同时夸我是大孝子，竖起大拇指时差点将手里的月饼掉落。庚球伯娘则提起邻村一位谢姓老人，在外地工作的三个儿女总以值班、堵车、旅游、孩子读书、买不到票等各种理由难得归来，直到老人去世数日才被邻居发现。她语气中带着忿然，说这样的不孝子孙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不如不生。我默然颔首。是啊，养儿防老，耄耋老人盼的，不过是儿女承欢膝下的温暖。

家里光线有些暗，我拉亮灯，屋内顿时通亮。正生伯娘望着屋里的灯光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这灯真亮。”我知道，她说的不只是灯。聊了一阵，老人们执意离去。我不再挽留，给每人塞了两个月饼，送她们到大门口。望着她们佝偻的背影颤巍巍的远去，恍若秋日黄叶，不知哪阵风来，便会无声飘落。

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广东工作生活，平常难得有时间回家。父亲在两年前猝然离世后，九十岁的母亲坚持不愿离开故土，我们只得拜托大侄女照料。母亲从未抱怨过我们子女远离，反而时时叮嘱我们以工作为重，不要担心她。她说，儿女大了，各有各的家。只要我们过得好，她就满足了。可天下父母，哪个不盼团圆？她只是把思念藏在叮嘱里，把牵挂化作沉默。

中秋节这天，母亲取出备好的鸡和鱼，还是坚持要亲自下厨。红莲笑她奶奶，说只要一见到子女回去，便脸带春风脚踏云，完全两样。我和红莲在厨房边聊边帮着忙活，母亲负责烹饪，笑语间一桌菜就做好了。“妈，炒得真香！”我忍不住用手抓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母亲笑我仍像儿时一样，劝我多吃些，说家里的鸡比城里的好吃又滋补。

夜里，门前的老金桂树影婆娑。母亲拄杖站在门口，仰望着天上明月，喃喃道：“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月亮的清辉洒在她头上，染得白发银亮。她说我小时候总追着月亮跑，喊着“月亮走，我也走”。话音未落先笑了。我轻轻挽着她枯瘦的手臂，就像儿时经常依偎她怀里的亲切和温暖，此刻才真正懂得“月是故乡明”的深意，原来最好的中秋，是圆月在天，亲人在侧。

父亲种植的那棵桂花树长得十分茂盛，金黄的桂花在晚风中散发着阵阵清香。母亲步履蹒跚地走到树下，望了望树，又望了望明月。许久，她说道：“这桂花树很香，是你父亲栽的。”说完，她目光呆滞地望着树下的那两块青石——那是父亲生前与她经常乘凉的地方。石头已被磨得光滑如镜，仿佛能看见父亲坐在青石上朝着我们微笑。去年中秋，她也曾站在这里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我轻轻“嗯”了一声，扶着母亲站了一会儿，怕她太过伤感，便劝她回到屋内看中秋晚会。

大姐夫提着月饼和水果来看望母亲。他不习惯城市生活，留在老家，偶尔做些农活。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直到他说要回去。我开车送他时，经过几户人家，透过昏黄的灯光，看见屋里大多只有一两位老人静静守着电视机。电视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和笑声，荧屏光影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地跳动，映照着别人的团圆。那一刻，我心中涌上一阵苍凉，百感交集，也更坚定了一个念头：子女的陪伴不仅是节日里的短暂相聚，更是在平凡日子里的牵挂与守护。

从城里到乡下，这些微小却真实的生活片段让我深深体会到：城里飘扬的国旗，村里守望的老人，都是同一种情感的不同表达。国家的繁荣昌盛，终归要落在每个屋檐下的团圆；正如月饼的香甜，能融化所有等待的苦涩。

返程途中，我在山顶停了下来。走出车外，夜风从山谷间吹来，带着花草的清香与一丝秋凉。远处城市的灯火如繁星闪烁，近处村庄的灯光却稀疏零落，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望着万家灯火，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宁与孤独交织心头。此时，我似乎更能理解苏轼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怅然。我们这一代人，如同离岸的舟，总在远方与故乡间漂泊，却别忘了，父母才是永远的岸。

今秋的风，带来了桂花的香，也带来了我对家的思念。在这个家国同庆的季节里，我更加懂得了孤独的分量，也更加珍惜陪伴的温暖。无论身在何处，这份情感都将指引我回家的路。回想过往，所有奔赴山河的远行，都是为了回到初心启程的地方。

今秋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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