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乡土幽默看似粗俗但内含丰富,经过慢长时光的打磨逐渐形成一种乡土文化。而正是这种文化在艰难的年代支撑着为活着而艰辛劳作的人们,特定的场景给于人们愉悦身心的享受。</p><p class="ql-block"> 题记</p><p class="ql-block"> 七五年的初秋刚在毛坝河露头,暑气却丝毫未减。粮站门口早已排起长龙,蜿蜒如一条疲惫扭动的巨蟒。扁担压弯了肩膀,背篓勒进皮肉,装满麦子和火麻子(油料作物)的斗车艰难前行,车轮辗过沙土的声响沉闷而沉重。粮站晒坝上,新收的小麦和刚脱粒的火麻铺开一片,阳光蒸腾起浓烈的谷物泥土气息,汇成一片燥热而窒闷的海洋。</p><p class="ql-block"> 李主任是这片汗水海洋里的一叶小舟。他微驼着背,在炽烈阳光下忙碌穿梭,他那张被岁月与风沙刻蚀深刻皱纹的脸庞写满责任与一丝疲惫。验粮的方式古老又坚实——他拈起一粒麦子或火麻放入口中,用牙轻咬,脆响或沉闷之间,便裁定粮食是否熬过夏日的最后烈火,达到了干燥入仓的标准。</p><p class="ql-block"> 谢大脚晒在角落里的火麻已经整整晾晒了两天。她目光紧紧追随着李主任的身影,眼见李主任午饭后终于开始验收,却绕过了她的那片火麻,直奔张好胜摊开的麦子而去。谢大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火麻再晒下去,怕就要脆裂了!</p><p class="ql-block"> “李主任!”她猛地一抹顺着脸颊淌下的汗珠,声音陡然拔高,“你昨儿后晌可是咬着我的麻子(麻子,巴山方言引申为女性生殖器)亲口说的,再晒两个时辰准成!我这今日足足晒了快三个时辰哩!你再咬几颗试试?”她看李主任仍未转身,心头火“腾”地窜起,“你咬不咬?你不咬……老娘还不侍候你了!”她双手叉腰而立,汗湿的薄衫紧贴在身上,像一尊随时要喷出火来的土地神像。</p><p class="ql-block"> 话音落下,方才还喧闹如蜂巢的晒坝霎时陷入一片奇异的死寂。树上的蝉鸣忽然变得异常响亮刺耳,空气烫得几乎凝固了。李主任猛地回过头,嘴微张着,眼睛瞪得溜圆;张好胜手中刚捧起的麦子哗啦撒了一地;一个围拢着帮忙翻晾麦粒的老汉,腰僵在半空再也直不起来,正啜入口中的茶汤如水枪般地喷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恼怒的女人身上,片刻沉寂之后,仿佛无数干燥的麦粒在阳光下一起迸裂开来,霎时巨大的哄笑声如闷雷般席卷了整个晒坝。几个年轻小伙子笑得在地上打滚,一位老汉笑得呛咳不止,连粮站屋檐下那几只灰麻雀都受了惊扰,“扑棱棱”飞逃上天。</p><p class="ql-block"> 谢大脚茫然望着四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群,又困惑地盯着李主任那张窘迫得由红转紫、最后变成酱色的脸,恰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被凤姐调侃的窘态,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她双颊骤然飞红,烧得比天上的烈日更烫,急忙缩回了手,眼神慌乱无措,恨不得立刻钻入脚下晒着的麦堆里躲藏起来。</p><p class="ql-block"> 张好胜岂能放过如此良机?他抓住时机向前一步,扬了扬手中闪着金光的麦粒,声音响亮:“李主任,笑话完了,该瞅瞅我这正经东西了!我这‘嫣麦子’(陕南方言暗指男性生殖器)可实实在在晒了足足三天!昨天您老咬了几颗,说还有点润气。今儿呢?又晒了这大半天了!您老使劲咬一口瞧瞧,”他故意挺直腰板,笑容狡黠又得意,“这硬度,啧啧,不把您老的牙给闪了才怪!”</p><p class="ql-block"> “轰——”晒坝里的笑声尚未完全平息,又被这大胆的比喻猛地掀向高潮,犹如浪潮再度拍岸,惊人的笑声简直要将粮站低矮的屋顶掀翻。年轻后生们笑得前俯后仰,几位上了年纪的大娘臊红着脸连连啐唾沫,却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p><p class="ql-block"> 李主任立在哄笑漩涡中央,脸色实在难看,成了锅底样紫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眼中闪烁着羞恼的火光,像是一只被无数顽童围困戏弄的困兽,最终只能狠狠跺了下脚,猛然转身,大步流星冲进了粮站那间光线暗淡的保管室,“哐当”一声巨响甩上了门。</p><p class="ql-block"> 那天傍晚,沉甸甸的日头终于缓慢坠入西山。粮站保管室里,昏暗的煤油灯下,李主任默默凝视着桌上那把新磨好的三角铁锥——它闪着冷冷的、锐利的光泽。他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腮帮骨,又极其无奈地摸了摸脸颊——那上面似乎还烙印着白日哄笑的热度。他叹了口气,慢慢拿起铁锥,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铁质锥身。往后再无必要用牙咬尝了,这坚硬稳妥的铁器,将替他咀嚼所有粮食的干湿秘密。</p><p class="ql-block"> 当铁锥稳稳插入粮袋时,李主任脑海里再次闪过谢大脚大胆的质问和张好胜得意张扬的挑战。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丝苦中带涩的笑纹在灯影下悄然舒展。那响彻晒坝的笑浪,裹挟着汗味尘土的气息,竟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窘迫。原来最坚韧饱满的收成,并非仅是那仓廪中堆积的麦粒与火麻,更是那些赤诚生命在烈日下滚烫的碰撞里,迸发出的粗粝蓬勃的笑声——它们顽强地发酵在时间的粮囤深处,最终酿出了一坛烈烈灼喉的浓酒,供后来者回味那贫瘠而饱含力量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那笑声仿佛日光蒸腾下的麦芒,刺得人心痛却又分明蕴藏着无穷生机,在时代苍白的稿纸上烫下一个个粗粝饱满的印痕,至今仍隐隐灼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