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功传家的针脚记忆

石韵书语

　　大巴山脉如黛环拥，陕西宁强县静卧其间。源头活水自云崖奔流不息，携碧玉清姿穿峡过谷，将天地灵秀淬入土地肌理，滋养出这片沃土的灵秀风骨与绵长文脉。

　 民国时期的宁羌县，至到1942年才正式更名为宁强县。“妇功传家”是刻在羌族人家骨子里的祖训——羌绣从非单纯手艺，而是外婆传母亲、母亲教女儿的生活基因，是藏在针脚里的乡愁温情，更是扎根陕南山水的文化根脉。这份传承，既有血缘的脉脉相续，亦有师徒的薪火守望，每一缕丝线都缠绕着大巴山水的灵气与羌汉共生的烟火。

　　外婆生于民国八年，刺绣是她一生的最爱。童年的记忆里还记的她的绣篮总搁在两河口碉楼的窗台下，竹编篮身浸着岁月沉淀的油光，边缘磨出温润的包浆。五彩丝线绕成整齐的线团，磨得发亮的钢针插在枣木针插上，青石滩捡来的鹅卵石压着幅未完工的青麻布绣片，构成记忆里最温润的风景。农闲时节，外婆坐于窗前，阳光为她的白发镀上暖芒，蓝布帕子裹着的肩头随着针线起落微微晃动。“宁羌的绣，要沾山水灵气，更要连田埂烟火。”她布满厚茧的手指灵活翻飞，教母亲辨识丝线：石榴红是三月桃花的嫣红，要选头道染的丝线才够鲜活；松叶绿是屋后竹林的苍翠，得用三股线捻合才显厚重；石青是河坝深潭的幽邃，需经草木灰浸泡才不易褪色；鹅黄是田埂蒲公英的嫩蕊，要选细如发丝的丝线才见灵动。她绣晨雾中的碉楼，用“虚针”拉出朦胧剪影，似隔一层轻纱；绣嘉陵江的渔舟，以“打点绣”缀出灵动黑点，宛若惊鸿照影；绣田垄麦穗，则用“盘金绣”层层堆叠，沉甸甸坠着晨露——“宁羌人靠田吃饭，绣麦穗要实，针脚得像麦芒一样密，日子才稳当。”

　　母亲的绣品里，藏着世代相传的婚嫁习俗与农耕智慧。听母亲讲，十五岁起，外婆便教她绣嫁妆：“绣不好针线抬不起头，绣不透农耕守不住本。”初学“缠枝莲”时，母亲的手指被针扎破无数次，血珠滴落在米白色绣布上，她便顺势绣成花瓣间的露珠，反倒添了几分天然意趣；绣“五谷丰登”帐幔时，她特意多绣几株苞米，“咱宁羌山多地少，苞米耐活耐旱，绣得旺，日子就旺。”嫁衣领口的缠枝莲用“锁绣”技法蜿蜒缠绕，针脚如锁链般紧密相连，寓意“生生不息”；袖口“喜鹊登梅”以“套针”绣出花瓣层次，喜鹊翅膀用“滚针”勾勒，灵动鲜活；裙摆的日月图案旁，青稞穗用“打籽绣”缀出饱满颗粒，镰刀则以“切针”刻出锋利轮廓，正是羌汉文化交融的鲜明印记。出嫁前半年绣就的鸳鸯枕套上，麦穗垂金、玉米露齿、蝴蝶振翅，连蝶翅上的鳞片都用“施针”细细晕染，如今仍静卧在我的旧物箱里，指尖抚过针脚，似还能触到母亲当年绣花时的体温。

　　在老宁羌，“妇功传家”早已融入日常烟火与农耕节律。女孩七八岁便跟着长辈学绣花，农忙时下地帮工拾麦穗、摘苞米，农闲时便搬个小板凳围坐在院子里练针。第一幅习作必是“麦穗图”，外婆会用麦秆摆出间距，要求针脚匀如麦列，丝线实似灌浆，“绣不好麦穗，就懂不透庄稼人的辛苦”。十二三岁便能独立绣鞋垫、手帕，姑娘们的绣品常被拿来比对，不仅看针法是否娴熟，更看是否能将农耕场景绣得传神——有的绣“春耕图”，牛蹄的纹路、犁铧的光泽都清晰可辨；有的绣“秋收图”，农人挥镰的姿态、谷堆的轮廓栩栩如生，绣品的好坏，既是才艺的比拼，更是对生活的理解与敬畏。节庆之时，妇女们的盛装各有讲究：老人衣衫绣松鹤延年配谷穗，松针用“接针”连绵不断，谷穗以“钉线绣”固定，寓意福寿绵长、五谷丰登；年轻人偏爱花鸟鱼虫伴作物，牡丹用“平针”铺色，蝴蝶以“挑花”显灵动，尽显生机活力；新媳妇则以龙凤鸳鸯缀玉米镰刀，龙鳞用“鳞片绣”层层叠加，玉米须用“绒毛绣”细细勾勒，寄托婚姻美满、勤劳持家的期许。

羌历年的晒谷场，是羌绣最鲜活的展演台。刚脱粒的谷壳铺成金黄的“地毯”，空气中飘着谷物的清香与丝线的药味——那是绣娘们为防丝线发霉，特意用艾草、陈皮浸泡过的味道。长条木桌一字排开，绣娘们端坐其后，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针线起落叮当作响。村里李婆婆戴着老花镜，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丝线，正在给一幅“双凤牡丹”收尾，凤羽用“退晕绣”从深青过渡到湖蓝，牡丹花瓣以“套针”层层叠加，阳光透过丝线，在布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年轻的阿梅姐则在绣“春耕图”，她创新地用“挑花”技法绣出田埂的纹路，牛身上的鬃毛用“绒毛绣”细细勾勒，引得旁边的小姑娘们频频探头。老人们围坐成圈，手里摩挲着绣品，声音洪亮地点评：“张家媳妇的麦穗针脚密，是个会过日子的！”“李家丫头的配色俏，像咱宁羌的春天！”点评间，还会随手拿起绣针示范：“你看这‘回针绣’，得这样走线才耐磨，绣在袖口正合适。”姑娘们凑在一旁，有的低头记下针法要领，有的悄悄调整自己的绣品，连刚学会握针的小丫头，都学着长辈的样子，在布片上绣起歪歪扭扭的麦穗。晒谷场的另一端，孩子们追逐嬉戏，手里拿着绣娘们多余的丝线编成的小玩意儿；男人们则在一旁搭灶做饭，腊肉的香气与绣品的清香交织，构成一幅满是烟火气的传承画卷。

农忙时节的羌绣，更透着先民的生活智慧。外婆下地时，袖口裤脚会绣上简洁的“万字纹”，用“回针绣”反复勾勒，既耐磨又能防止蚊虫叮咬；母亲的围裙下摆绣满麦穗纹，针脚致密，既能挡泥污，又暗含“岁岁丰登”的纳福之意。收割时节，绣制的布袋边缘会缝上“盘肠纹”，寓意“代代相传”，用来装粮既结实耐用，又能讨个好彩头；播种之时，脚穿绣着嫩芽图案的布鞋，鞋头的嫩芽用“套针”绣出层次感，踏出的每一步都似在播种希望。针脚里藏着节气规律，清明绣春芽要选嫩色丝线，小满绣麦穗需加密针脚，霜降绣菊花则要厚重配色；丝线间连着土地馈赠，棉线吸汗透气适合日常穿戴，丝线光泽亮丽用于节庆盛装，会绣花的女人，懂生活更懂土地，她们用针线将农耕文明的密码代代相传。

节气与羌绣的绑定，在农耕岁月里愈发紧密。清明时，女人们会绣一方“春芽图”手帕揣在怀里，嫩芽用“施针”晕染出渐变效果，似能嗅到草木复苏的清香；小满日，家家户户绣“麦穗香囊”，将艾草、薄荷装入其中，香囊边缘用“锁边绣”收口，佩于腰间既能驱虫，又能提醒“小满小满，麦粒渐满”；丰收节，各村举办“五谷挂毯”评比，挂毯以粗麻布为底，五谷杂粮用“钉线绣”固定，搭配丝线绣出的农耕场景，有的挂毯上甚至能看到不同节气的作物，从春芽到冬雪，浓缩了一整年的劳作与收获。母亲曾获过奖的挂毯上，麦穗垂金、玉米露齿、豆子饱满，连蚂蚱的触须、蟋蟀的翅膀都用“发丝绣”细细勾勒，活灵活现。“绣的时候想着地里的收成，想着一家人的温饱，针脚就有了力气，绣出来的东西才传神。”母亲的话，道尽了羌绣与土地、与生活的深厚联结。

羌绣的传承，从来不止于母女相授。被称作“绣痴”的李婆婆，是村里有名的老艺人，她最擅长“凤羽针法”，能将凤凰的羽毛绣得层次分明、光泽流转。当年母亲想学这门技艺，李婆婆二话不说，将自己珍藏多年的湖蓝丝线分出一半，手把手教她拆解针法：“凤羽要先铺底，再用细针挑出纹路，就像给凤凰梳毛，得有耐心。”村中素有不成文的规矩，凡真心学艺者，长辈皆倾囊相授，不藏私、不保留。阿梅姐父母早逝，村里的婶姨们便自发轮流教她绣花，张婶教她绣五谷，李姨传她花鸟，王婆授她针法，“咱宁羌的绣，不能断在没人教的孩子手里”。如今阿梅姐已成为年轻一代的羌绣带头人，她不仅精通传统技法，还将现代审美融入创作，设计的“羌绣书签”“农耕主题背包”深受年轻人喜爱。这份跨越血缘的师徒情谊，让羌绣的火种得以代代相传——手艺为根，人心为脉，每一位传习者都既是继承者，也是发扬者。

　　如今，宁强的绣娘们依旧在陕南月光下执起绣花针，循着先辈的足迹，绣山水作物、绣节气烟火。丝线那头，连着秦巴草木的清香、汉源水的澄澈，连着田埂晨露的微凉、谷穗饱满的沉实，更连着不变的农耕节律与师徒温情。针脚里，有外婆穿针引线时的慈爱，有母亲绣嫁妆时的期盼，有李婆婆拆解针法时的耐心，有阿梅姐创新设计时的执着，更有羌族妇女沉淀千年的坚韧与智慧。羌绣，是“妇功传家”的具象载体，是羌汉文化交融的活态见证，是岁月沉淀的温暖记忆，更是连接人心的精神纽带。每一针，都承载着对山水的敬畏、对土地的眷恋、对生活的热爱、对传承的坚守；每一线，都编织着过去、现在与未来，让古老的文化在指尖流转不息。

　　2008年“5·12”地震后，宁强被纳入国家级羌族文化生态保护区，羌绣这一承载着羌族千年记忆的非遗技艺，在时代浪潮中迎来重生与蜕变。政府牵头建起羌族文化博览园，馆内陈列着从明清时期流传至今的羌绣服饰、绣品残片，通过多媒体手段还原“妇功传家”的民俗场景，将羌绣的“辫绣”“滚绣”“打籽绣”等20余种传统针法图谱、“五谷丰登”“松鹤延年”等民俗寓意纳入活态展示，让这门藏于深闺的古老技艺，有了面向公众的窗口。在这里，游客可以亲眼看到绣娘们现场演示针法，亲手体验简单的刺绣技法，感受“一针一线皆文化”的魅力。

指尖捻线，经纬织就千年羌韵；匠心传薪，产业铺就致富之路。陕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宁强羌族刺绣省级代表性传承人王小琴，以针线为笔、以产业为纸，在大巴山区书写着非遗活化的时代答卷。她深知传统技艺若要存活，必须与现代生活接轨，于是主导构建“公司+学校+传习所+社区工厂+绣娘”的多元产业化模式，将散落乡间的刺绣技艺，转化为可持续发展的致富密码。通过系统技能培训，她将“凤羽针”“盘金绣”等复杂针法拆解成简单步骤，让零基础的农村妇女也能快速掌握；依托创新产品研发，她带领团队将羌绣元素融入围巾、披肩、装饰画等现代生活用品，设计的“农耕系列”装饰画，将麦穗、玉米、耕牛等传统意象与极简风格结合，成为城市书房的新宠；借助线上线下联动，她开通电商直播间，让绣娘们现场展示刺绣过程，订单从全国各地飞来，成功带动1700余名农村绣娘实现居家增收，其中400余户脱贫劳动力借此稳住生计、奔向小康。

　　截至2025年，这份坚守与创新已结出累累硕果：10个羌绣传习所在宁强县各镇村落地生根，成为传承技艺、培育人才的重要阵地；3个社区工厂配备专业设计团队与生产设备，成为技艺转化、产品研发的核心枢纽；集文化开发、手工加工、乡村旅游、技能培训于一体的羌绣文化产业园已然成型，每年吸引数万游客前来感受羌绣魅力。王小琴用一针一线串联起文化传承与乡村振兴，让古老羌绣既保留“穿在身上的史书”的深厚底蕴，又成为赋能民生的“指尖经济”。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这门承载着妇功记忆、农耕智慧与民族情怀的古老技艺，正以鲜活的姿态绽放出非遗活态传承的别样光彩，让每一道针脚都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文化密码。

　 图片：网络

文字：天鹏

美篇号：32126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