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游扬州（五）何园

则心

金秋十月的扬州，天光温润，风也轻柔。我踏进何园的那一刻，仿佛走入了一幅缓缓展开的水墨长卷。灰砖砌就的门楼沉静古朴，飞檐如鸟翼般轻巧翘起，檐下红灯笼随风轻晃，像是旧时光里的一抹暖意。墙头“何园”二字苍劲有力，与“园一第清晚”的题字并列，无声诉说着这座园林的过往。几位游客在门前驻足拍照，笑声低低地散在风里，而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秋阳洒在肩头，心已悄然沉入这片百年庭院。

园中有一块石碑模样的介绍牌，字迹清晰，道出了何园的前世今生。原是清乾隆年间“双槐园”旧址，后为何氏家族改建为寄啸山庄，南为宅，北为园，格局讲究，意蕴深远。最让我心动的是那句“片石山房”相传为石涛手笔——那位清初的画僧，竟将笔意化为真山真水，叠石成景，被誉为“人间真本”。我不由得加快脚步，心中已绘出一幅奇石嶙峋、曲径通幽的图景。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前行，假山渐次显现。那些石头并不规整，反而处处透着野趣，孔洞交错，纹理斑驳，仿佛历经风霜的老者，静默地守着园中秘密。小径蜿蜒入山腹，仿佛通向某个隐秘的洞天。头顶上，一座飞檐翘角的建筑若隐若现，与假山相依相映，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楼阁。一株高树垂下浓荫，枝叶筛下斑驳光影，落在肩头，也落在心上。

转过一处白墙，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巧的亭子立于假山之巅，匾额上题着“月近”二字，笔力清秀，意境悠远。亭周绿植环绕，枝叶轻拂檐角，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幽静。我仰头望着那二字，忽觉有趣——月何曾近？不过是人心静了，便觉得天地都近了。秋风拂面，不凉不燥，恰如这园中的节奏，不疾不徐，自有章法。

再往前，一片碧水横于眼前，池塘如镜，倒映着飞檐、绿树与浮云。假山环水而立，姿态万千，有的如猛兽蹲伏，有的似老僧入定。左侧一座中式建筑静静伫立，檐角挑向天空，几位游客倚栏而望，低声交谈。右侧也有人在石间拍照，笑声轻轻荡开，却并不打破这份宁静。水面上，一片落叶缓缓旋转，像是被谁轻轻推着，漂向未知的角落。

水边有一座亭子，游人三三两两，或坐或立。有人倚柱远眺，有人低头看水，还有孩子蹲在岸边，伸手拨弄涟漪。亭子倒映水中，随波微漾，仿佛另一个世界。我走进亭中，坐在木凳上歇脚，看阳光在水面跳跃，听风穿过树梢的细响。这一刻，时间像是被拉长了，脚步慢了，呼吸也轻了。

园中有一处圆形门洞，青砖砌就，宛如一轮满月嵌在墙上。穿过门洞，后方是一座黑栏红饰的小楼，掩映在树影之间。门洞四周假山错落，绿藤攀爬，几片红叶悄然飘落，落在花纹地砖上，像是一枚枚时光的书签。我站在门洞前，忽然想起古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句子——何园之妙，不在大，而在深，在曲，在一步一景的流转之间。

一处假山临水而立，岩石堆叠得极有章法，孔洞如眼，沟壑如脉，仿佛藏着无数故事。水波轻拍石基，倒影中假山与绿树交融，虚实难辨。我蹲下身，看水中游鱼倏忽来去，又抬头望那山势，竟觉它像极了一幅立体的山水画，而我，正站在画中行走。

一棵老树的树干上，青苔厚厚地铺了一层，绿得发暗，像是岁月的印章。树根盘曲，半露于土，仿佛在诉说百年的风雨。我伸手轻触那湿润的苔藓，指尖微凉，心头却暖。背景里，池水静默，岩石沉默，唯有风在叶间低语。这园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皆非无情之物。

墙上挂着一幅家谱，写着“话说何家几代人”，字迹工整，脉络清晰。一个小男孩站在栏杆旁，仰头看着，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意。他或许不懂那些名字背后的荣辱兴衰，但这份传承，已悄然落在他眼中。何园不只是园林，更是家族的记忆，是血脉与文化的延续。

一张老照片吸引了我——1935年，何祚裕一家搬回园中居住，园子“又有了生气”。照片里的人穿着民国服饰，神情安然，像是刚刚从生活中截取的一瞬。我凝视良久，仿佛听见了那个年代的脚步声，看见了廊下喝茶的老人，院中奔跑的孩子。园子空了太久会荒，人心回来了，它才真正活了。

透过一扇圆形窗洞，我望见另一处庭院。窗内一株小树探出头来，像是好奇地张望园外的世界。窗外行人缓步而过，一位女子手持相机，正对着某处风景凝神。这窗，像是一只眼睛，框住了一幅画，也框住了一段时光。我忽然明白，何园的美，不仅在于景，更在于它让人愿意停下，凝视，回味。

夕阳西下时，我站在池塘边，看黑瓦屋顶在水中投下长长的倒影。飞檐如钩，勾住了最后一缕金光。几位游客仍流连不去，快门声此起彼伏。我静静站着，看水波将光影揉碎又拼合。这一刻，园中无喧嚣，无杂念，只有秋日的余温，与一座老园的呼吸同频。

何园不大，却走得人舍不得走完。每一步都像在翻一页旧书，字不多，但意味深长。金秋十月的扬州，因这一园，更添了几分沉静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