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发街:一缸凉水,半坡青春(02)

漠北

<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我们大发矿山的秋风,总带着特有的煤尘味,刮过了大发街角落。那时矿三中还在一矿平洞的那道东山梁上,上课的教室窗户没有玻璃,糊着麻纸一入冬就破,冬天取暖全靠师生们秋天去山上捡下的干柴。</p><p class="ql-block">每年秋深,捡干柴成了矿山上学生们最隆重的集体行动,捡柴的学生们爬满了山坡,背柴下山的场景更是壮观,从山顶到山沟下长长的队伍不压于行军的战士。</p><p class="ql-block">我家那时住在离大红楼不远南面的半山坡上一孔土窑洞里,土窑洞是父亲一锨一锨把塌了的没人要的窑顶补好,又把窑壁铲得平整,才成了我们的家。这囗窑洞曾住过旧社会大发窑的老一代矿工,墙根下还留着他们用炭灰画的歪歪扭扭的十字,像是给后来人留的暖。窑洞上面是山,山坎上又是一排二矿矿工住的土房。当时那个叫白灰厂地方还没有人住,只有靠二矿阳面的坡上,稀稀拉拉几间土房子,住着二矿下井的工人,烟筒里冒出的烟,风一吹就散了。</p><p class="ql-block">就是那样一个下午,我家窑洞院里突然涌进一群穿着补丁落补丁的学生,叽叽喳喳的,把院子里的阳光都搅得热闹起来。我扒着窑门看,一眼就认出带头的是全子大哥——他是我们家的老乡,他在矿三中上初中,黑瘦的脸上总带着笑,肩膀比同龄孩子宽些,一看就是能扛事的。他推开门:“小弟,我们去白灰厂给学校捡干柴,路过渴得慌,来你家喝口水!”</p><p class="ql-block">说着就进了窑,我家门口就是一囗大水缸,缸沿上缺了个角。全子大哥拿起缸边挂的水瓢——那水瓢是用洋铁皮敲的,柄都磨亮了——伸进缸里,满满舀起一瓢凉水,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就灌了下去,喉结一动一动的,喝完抹了把嘴,连说“解渴,真解渴”。后面的同学跟着来,一人一勺,没人客气,也没人讲究,瓢在手里传着,凉水滑过喉咙的声音,比什么都好听。他们喝得那样香,那样专注,仿佛那不是普通的山泉水,是能解乏的蜜。没多大一会,一缸水就见了底,还有没喝上的同学,站在缸边有些不好意思。我攥着衣角说:“我去担水!”全子大哥摆摆手,拍了拍我的头:“不用不用,来不及了,得赶在天黑前把柴背回学校。”说着就挥着手喊:“走喽,捡干柴去!”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出了院,脚步声、说笑声,顺着山坡往白灰厂的方向去了,留下一院子淡淡的水汽,和我担着水桶准备去担水的遗憾。</p><p class="ql-block">几十年过去,现在想来,那年代的人,心是真干净。上百号人,共用一个铁瓢,共喝一缸凉水,没有谁嫌弃谁,没有谁皱一下眉。瓢上沾着的口水,像是少年们之间最坦诚的印章,印着那个年代独有的纯真——苦日子里的甜,从来都不是山珍海味,是一口凉水,一声招呼,一份不分你我的热乎气。</p><p class="ql-block">一天,矿三中的小文艺队,来我家演出,二胡、笛子,铁梅的“我家的表叔”,全子大哥是吹笛子的,手指在笛孔上跳得飞快,笛子一吹,“临行喝妈一碗酒”的调子就飘了起来。主唱的女生扎着两个小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褂,眼神亮得像星星,唱到动情处,手还会比划着动作。后来知道,那是专属于我家的专场演出,整整一个小时,窑洞里的煤油灯闪着光,映着他们年轻的脸,也映着父亲母亲笑出的皱纹。</p><p class="ql-block">演出结束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山风有点凉。文艺队的队员们还是和上次一样,径直走到水缸边,拿起那把铁瓢,一人一瓢凉水,喝得依旧畅快。水顺着嘴角往下滴,他们也不在意,用袖子一抹,笑着说谢谢我们全家人。</p><p class="ql-block">演出结束,小文艺队背着乐器,踩着暮色走了。院子里静下来,只剩下水缸里荡漾的水光,和空气里没散尽的笛音、歌声。</p><p class="ql-block">后来矿三中搬了新址,我家在院里盖了新房,白灰厂上的荒坡上盖了一排又一排砖瓦房,再也找不到当年捡干柴的路。可我总记得那缸凉水,记得那把铁皮瓢子,记得矿山大发街上一群少年仰着头喝水的模样——那是七十年代的矿山,最朴素的温暖,最清澈的青春。那缸水喝进肚子里,暖了他们捡柴的路,也暖了我一辈子的旧时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