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脉,渭水魂

冰如梦

<p class="ql-block">《秦川脉,渭水魂》</p><p class="ql-block">文/冰如梦(陕西.岐山)2025-10-23</p><p class="ql-block"> 这风,是认得我的。它从邈远的山塬上扑下来,带着土腥气,带着一种蛮悍的、不容分说的力道,一下子就将我的衣衫鼓荡起来,像一面瑟索的旗。我站在这莽莽苍苍的秦川腹地,举目四望,八百里平野,浩浩荡荡地铺陈开去,直与天边那一片混沌的、铅灰色的云霭溶在一起。这是一种沉甸甸的、黄褐色的寂静,厚实得如同刚刚揭开的、沉睡千年的生土。我忽然觉得,脚下这看似沉默的、温顺的土地,并非只是土地;它是一具庞大无比的、尚在呼吸的躯体,而那一道道隐约起伏的、巨龙脊背般的塬坡,便是它深藏不露的筋脉了。</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藏龙脉”的所在了。我想,龙脉二字,并非单指那帝王将相的风水宝地,更是指一种沉潜的、浩荡的元气。这元气,是女娲抟土造人时,指尖沾染的生生不息的灵明;是周人于豳风《七月》里吟唱出的,那种与土地生死相依的虔敬;是秦始皇横扫六合的车轮,碾过这片土地时,留下的震耳欲聋的回响。我仿佛能听见,那地层的深处,有编钟的沉雄,有弩机的铿锵,有万千兵士“与子同袍”的誓言,都化作了这黄土之中细碎的、金石般的颗粒。这土地,是吃过血与火,浸过泪与歌的。它不曾言语,却将一切都记下了,化作了自身沉雄的骨血。</p><p class="ql-block"> 我的脚步,便不由得被这土地的魂魄牵引着,向南边那一道蜿蜒的亮色走去。那便是渭水了。</p><p class="ql-block"> 初见她时,我几乎有些失望。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烟波浩渺,也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狂放。她是瘦的,甚至是有些憔悴的,河水是浑浊的土黄色,静静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流着。岸边的水草,已显出枯败的迹象,在风中无可奈何地摇曳。这哪里像是一位哺育了五千年文明的母亲?她倒像是一位劳作了一生、耗尽了乳汁与气力的老妇,在暮色里,独自喘息。</p><p class="ql-block"> 我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河水的气息,混着水草的清腥与泥土的腐殖味儿,一阵阵地袭来。我蹲下身,将手探进水里,一股沁骨的凉意,顺着指尖,倏地一下,直窜到心里去。这凉,却忽然让我清醒了。我凝视着这沉默的流淌,忽然明白了她的伟大。她的伟大,恰恰在于这五千年的沉默,在于这无言的“济”。</p><p class="ql-block"> 你想,那岸边的台地上,半坡的先民,曾用她浇灌出第一株粟禾;文王武王,曾在她身旁演周易,练雄兵,将礼乐的种子撒遍天下;那浩浩荡荡的秦军粮船,汉家宫阙的砖瓦木石,哪一样不曾在她怀中流淌过?她见过老子骑青牛而过的飘然背影,听过李白醉后“千金散尽还复来”的狂歌,也映照过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忧戚面容。她承载了这一切,用她浑浊的河水,将辉煌与悲怆一同溶解,将荣耀与苦难一同送远,然后,复归于这无言的、浑朴的平静里。</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一种东方的、土地的哲学了。那秦川的龙脉,是雄性的,是张扬的,是开拓与征服,是“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霸气;而这渭水的魂灵,是雌性的,是内敛的,是容纳与生养,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慈悲。一刚一柔,一显一藏,一阳一阴,便在这八百里山河间,完成了一场持续了数千年的、伟大的交融与对话。帝王将相,不过是这土地上一茬一茬的稼穑;而唯有这水与土的魂魄,才是永恒。</p><p class="ql-block"> 风更大了些,吹得河面泛起层层细密的皱纹,像是老人脸上舒展的笑。远处,有现代化的桥梁横跨两岸,车流如织,灯火已零星亮起。那光是温暖的,人间烟火的。我忽然想起海子的一句诗:“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谁见过,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我想,那真正美丽的微笑,或许就藏在这渭水无言的波纹里,藏在这秦川厚土的沉默中。它见证过一切,又仿佛一切都与它无关。它只是存在着,生养着,从远古,到今天。</p><p class="ql-block">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身后,是沉入夜色的、巨龙脊背般的秦川;身前,是那流淌了五千年、还将继续流淌下去的渭水。而我,这个偶然至此的过客,不过是这宏大叙事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点罢了。然而,我的心里,却仿佛被那浑黄的河水洗过了一般,变得沉静而安详。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粒土,一滴水,但我将这秦川的脉动与渭水的魂,悄悄地藏进了我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