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已卖给邻居家的老家旧屋正在拆除,我得了消息特意从县城赶了过去。随着曳屋许许声横梁与柱子相互牵扯着,好像老屋不甘心就这样倒下,古旧的气息一阵阵地扑来,我不禁想起我的爷爷,我的驼背爷爷。</p><p class="ql-block"> 这老屋原也是别人的,是爷爷年轻时在邻村的地主家种庄田积攒三十几担谷买下的,后又省吃俭用扩建了一部分,才有了我小时候看到的老屋模样。 </p><p class="ql-block"> 从我懂事起,爷爷就是个驼背老人,比一般的驼背他的脸更接近地面。好像每天都在寻找遗落在地上的东西,奶奶说他年轻的时候并不驼,是累驼了背。根据他的手脚长度,我估摸着他驼背前的身高在1.72米以上。鼻梁高挺,皮肤白净,模样也不错,用现代话来讲可以称为"帅哥"。小时候爷爷给我的印象,大抵是个寡言凶狠从不言笑的老人,所以在他面前吃饭做事,我们五兄弟都极其规矩认真,夹菜如在菜碗里翻动挑三拣四或饭菜掉在桌子上,他一记耳光便过来了。那是一片宽大的黑影,来不及躲闪眼前随即星星闪烁,看到星星后还不能大声哭,只能低声抽泣,停停顿顿地眼泪和着饭菜一起吞进肚子里。旁边的兄弟们便极其懂事的埋头吃饭。现在有个兄弟在省城某大医院工作,他外科手术拿捏得很到位,可能就与从小夹菜精准无误有关联。</p><p class="ql-block"> 但事隔久了,兄弟们又忘了吃饭的规规矩。有时我争辩了几句,爷爷说:还口能舌辨,我预感不妙,黑大手掌马上就要过来了,丢下碗筷,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往回看,爷爷驼着背穷追不舍,并无停意,老人家太执着了,不像奶奶追两下吓唬吓唬我就不追了,追绕了几圈,我只好往老屋后山的树林里钻,他也只好站在坡下仰着头大骂:莫死归来吃饭,还跑!为了报复他,我在山上的丛林中扔小石头到自家屋顶瓦上,但也不会多扔,就扔两下让他听到。我在后山上无聊地转悠着,直到肚子饿了才遛下山,慢慢靠近厨房的土砖墙故意让奶奶看到,在奶奶的劝说下委屈地回厨房继续吃饭。</p> <p class="ql-block"> 相比奶奶,爷爷还是个吝啬鬼,可比之"高老头"。小时候安徽那边常有来讨饭的,奶奶总是大把大把施舍大米,奶奶心软,最见不得拖儿带女地乞讨,爷爷在一旁看到了就嘟囔着说:拿多了,不得完。</p><p class="ql-block"> 在我1 4岁左右,本家的一个姑姑出嫁,我派去送嫁,晚上一伙人手电筒照夜路回家,我到了家门口后,另一亲戚在下一个村庄,还得继续夜路,于是借用了我的手电筒。进屋后爷爷问及手电筒,破口大骂,不该借,奶奶劝说:会还。爷爷说:为什么不借他们的,用掉了电池。老俩口在那吵架不停!我伤心极了,在隔壁房间(爸妈的房间,此时他们已带着其它兄弟进城居住了,留我在乡下跟随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一边含着泪一边向父母写信,心情很低沉,还流露出厌世情绪,但终没有寄出还是把信撕了。第二天又挎上书包一个人走了十几里山路上中学去了。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用功读书,告别了天真的少年,进入了忧郁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80年代中期的石市中学几乎每周都有劳动,不是到锦江河里去挑沙子就是愚公移山一样扩操场,那个200米跑道的操场有2分之一是上下几届同学这边挖那边填出来的。而且劳动工具是自带的。一次星期六下午放学,我发现寝室床底下从家带来的一担半新撮箕不见了,怎么向爷爷交代,这可比电池消耗贵多了,回家的山路上我扛着一条空扁担一直在想。还是到家了,在厨房门口看到爷爷奶奶,我不作声,表现出极难过的表情,奶奶追问我便哭着说撮箕被同学拿走了,这次爷爷倒没骂我,骂那个小偷同学,我躲过一劫。</p><p class="ql-block"> 我不喜欢爷爷,甚至有些怨恨,给他取外号"骂人王、打人王、打屁王":但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却恨他不起来。乡村冬日的傍晚随着灶口的余温归于寂静,晚饭后我回到房间正看书作业,爷爷挎着火笼过来,他把火笼放在桌边上,下巴搁在火笼的提手上,双手则合抱着竹篾火笼看我写字,也不做声,我看了一眼也不理会他。片刻我抬头再看他,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我第一次看到他慈祥又放松的面容,带着几份爷孙的情怀,还带着点点对文化尊敬..</p><p class="ql-block"> 他说他也会写字,会写他的名字,我递笔给他,他说只会毛笔。旧社会他读过一年蒙馆识得几个字,为了证明,他特意指了门边的用具上他写的名字,我看了一下,毛笔字写得比我好,我原以为全是父亲写的。这是我印象以来爷孙第一次平等的对话。他回房睡时,用火筷子把火笼火碳四周松动了一圈后,把火笼塞到我的脚下,一股热气从脚传到全身,我感到一种满是幸福的温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尔后的星期六晚饭后,他照例会过来看我写字作业,有时还拿着乡镇府下发的农业知识小册子来询问,我依稀记得册子上说:钾肥是用于长禾的茎秆,使其不被倒伏,在结穗时施用。他极认真的听着,我怕他记不清,挑最近需要做的事情说。爷爷旧社会没用过化肥,只会捡猪粪牛屎,新社会生产队分工明确跟着做事就是,现在分田到户了庄稼侍弄得靠自己,显然只靠那句"懵懵懂懂,清明下种"是不够的。星期天上午在田埂上片刻休息时,他磕着烟斗,边跟我谈点农事,让我感觉有点别扭,以前这个时刻我都是一个人找青蛙玩的,许是他感觉我长大了,让我也感觉自己有责任了,好像是这个农村最落后的三囗之家的顶梁柱了,再也不能去玩田里的青蛙了。收工回家的路上我看着他的身影没了从前那么威严与强大,他的背似乎更驼了,那年他69岁。</p><p class="ql-block"> 师范毕业后,我又回到了本乡中学教书,周末照例回家做农活,爷爷积累了一周他力不能所及的事,就等着我回去。我骑着自行车还是那条山路,那老屋,那张斑驳的方桌上,在那盏沾满了灰尘的灯泡下,灶口的青烟裹着热气扑向我的后背,老俩口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饭。爷爷一边捻着烟丝一边商量式布置我明天的劳动任务。那时的我就是一个公办的民办教师,就像《人生》中的高加林,只是沒有巧珍而矣。但我不觉得苦,清早,我还会跑到后山上去清一下嗓子,胡乱地美声,开初村民还以为山上有野东西在叫,直到奶奶把早饭做好,然后像农民一样出工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寒假来临,学校把食堂养的猪给杀了,每个老师都分了七八斤肉。老俩口围看着粘有血的半袋猪肉,满是高兴,爷爷称之为"国肉"。这个解放前受地主剥削,解放后只知工分不知福利是何物的老人把这个称之为"国家的肉"。因为一直以来他们都是给国家交猪肉。</p><p class="ql-block"> 我的高加林式教师生活持续了三年便结束了,在外读了两年大学后把工作调动到了县城!此时爷爷奶奶还在乡下自食其力,只是把田地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了本家的一位叔叔,这事,爷爷称之为"被斗了地主"。他那时已有八十岁,还要自己上山砍柴。我领着未婚妻第一次从老屋后山推着自行车下坡时,爷爷正佝偻着背从后山上拖着一根满是枝丫的干柴火。那刻他许是在想:那个当年被他追打而逃上后山的孙子,今天竟也领着一个俊俏的孙媳妇从后山下来呵!</p><p class="ql-block"> 爷爷八十二岁那年在后山一处近三米高的土坑上不慎摔下来,在床上休养了一两个月后便恢复正常,他虽驼背,但身体素质挺好,从我记事起从未见他生病看医生,他好象就不会生病,连感冒发烧都没有。奶奶说是因为他只做事不想事所以身体好。但毕竟是高龄,作为独子的父亲放心不下,在爷83岁那年接老俩口到县城一起居住。老屋自此就成了别人的老屋,但在情感上我依然当作是自家的老屋,就像女子改嫁了但侬然是那个留在原地的孩子的母亲,亲情割舍不了。</p><p class="ql-block"> 进城后的爷爷终日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有时还会走错方向,分不清东西,但终能找到回家的路。他就样日日逛城,终于有了新发现:在农村时他会为路边的某坨牛粪停留,拾起顺带到田角或菜园里,在城里,他现在为路边的空矿泉水瓶子停留,拾起后工工整整地摆放在父亲的杂物间。起初家人都反对,有失家人脸面,后来就由他去了。每次叫收废品来,他满心欢喜。好像交粮一样。和儿媳久居一个屋檐下,总会有些矛盾,有些怨气,其实父亲已做得很好,每天都给老俩口端洗脸水,父亲是怀着几十年感恩弥补的心情在侍奉二老。奶奶走后,矛盾就凸现了,许是孤单,心情易变。已九十岁的爷爷驼着背从县城东门走到西门,爬到四楼,那时我还未早起,起身开门迎他进来,坐在沙发上他像一个孩子似的讲诉着父亲的不是。我一边劝说,他一边拭着眼泪..。媳妇要送孩子去上学,我送他下楼,在楼下的早餐店里请他吃了一碗混饨。我打车送他回父亲那,他不肯,非要一个人走回去,他佝着背往老桥(平政桥)孤独地向东走去,没有回头,我看着他垂着的手似乎比以前更长了,几乎是要摸着地了,那一刻,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我多么希望他还能够骂我,还能够剩追不舍的追打我!我毫无怨恨!我不跑了,就让他打,可事实是不可能了,在他往返了几次老桥后,他再也没来敲我的家门了..。93岁那年他坐着椅子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没坐往,摔倒了,在床上躺了半年,又坚强地爬了起来,勉强行走,就像这眼前不愿倒下的老屋,自那以后他记忆力就不行了,父亲说他时常糊涂,大部分人不记得,却还能说出我的名字。我买了一碗猪肝肚片汤,扶他到院子里晒太阳。但终究是行动不便耗尽了他贮藏的所有能量,几个月后便离开了我们,那年他94岁。</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在新屋门口看着侧边已是断亙残梁,已是平地的老屋,想着爷爷当年是怎样在这平地上一砖一瓦地垒起屋来的,他年青而矫健的身影,他在老屋边驼着背追打我的身影,还有奶奶慈祥的目光,以及我少年时无聊的在土砖墙上刻写的印迹连同这已拆除老屋一起模糊着、清晰着,清晰又模糊着..。</p> <p class="ql-block">老屋的后山</p> <p class="ql-block">即将拆除的老屋</p> <p class="ql-block">已拆倒的老屋</p> <p class="ql-block">2017年画老屋</p> <p class="ql-block"> 三月陶2025年10月20日编写于宜丰理想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