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絮

了·

<p class="ql-block">这话是轻的,却像一枚小小的、冷然的石子,投在我那潭深不见底的寂寥里,漾开圈圈无声的波纹。是啊,风。它吹拂过我于塞外沙碛里见到的每一茎枯草,吹动过江南水畔每一缕离人的柳丝,也此刻,正吹着我这身沾满天涯的旧袍。它是无所不在的,又是触手成空的;它聆听一切,又从不慰藉。它大约是我唯一的知己了,我想,一个与我一般,永远在路过、永远无归宿的知己。</p> <p class="ql-block">这无休止的行走,仿佛是一场盛大而虔诚的朝圣。我踏过石桥上的霜,数过古寺檐角的星,在香火鼎盛的宝刹里望过那金身凛然的佛陀。那些经卷上的字句,我也曾于孤灯下反复默诵;那些玄妙的法门,据说有八万四千之多,像夏夜的繁星,每一颗都指引着一条通往解脱的路。可我,一个在尘寰里迷路的孩子,仰头望了许久,却觉得那每一扇门都对我紧紧地闭着。它们的光华是那样遥远,那样沉默,照不见我脚下的泥泞,也暖不了我怀中的寒凉。佛法无边,慈悲广大,偏偏仿佛没有一缕光,肯为我这微尘般的漂泊者停留。</p> <p class="ql-block">有一夜,我投宿在一座山间的破旧野庙。泥塑的神祇在蛛网与尘埃里,面容已模糊得辦不出悲喜。殿外是沉沉的、墨一般的黑夜,风从墙隙间灌进来,呜呜然,像无数孤魂在低泣。我蜷在冰冷的草席上,忽然一个念头攫住了我,令我浑身战栗:我这许多年的跋涉,攀过那样多的山,波过那样多的水,我自以为是在寻找一个家,一方彼岸。可也许,我哪里也没有去,我一直都在原地,在一个最狭小也最无垠的牢笼里,那便是“我自己”。</p><p class="ql-block">这躯壳,这心念,这无尽的渴望与恐惧,才是我真正的、无法走出的旷野。千山万水,不过是心内波澜投于身外的倒影;所谓的远方,也只是执念织就的一幅海市蜃楼。我像一个虔诚的傻子,背着沉重的行囊,孜孜不倦地,在我自身的迷宫里画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圈。风是我唯一的知己,因为它与我一般,同是这迷宫的囚徒,永世流浪。</p> <p class="ql-block">直到那个清晨。</p><p class="ql-block">那是在一条无名溪涧的旁边,我走得倦了,便坐下歇脚。溪水清极,潺潺湲爱地流着,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欢快。我俯身下去,想掬一捧水来润一润干裂的唇,却在那一刹那,于明澈的水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张被风霜浸染的脸,一双写满疲惫的眼。</p><p class="ql-block">我看着它,它看着我。</p><p class="ql-block">忽然,水面上掠过一阵风。那倒影便碎了,荡漾开来,化成一片粼粼的、跃动的光斑,与水中青天的影、云朵的影、几片落叶的影,完完全全地交融在了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了。就在那一瞬,仿佛有一道无声的霹雳,从我心头划过。</p> <p class="ql-block">我何其愚痴!</p><p class="ql-block">我向那外部的、有形的庙宇去寻求一门之开启,却不知那八万四千法门,何尝有一门是在心外?</p><p class="ql-block">我以为风是漂泊的知己,却不知风的故乡便是这无垠的虚空,它从未离开,也从未被系缚。我千山万水地奔走,想要走出这个“我”,可这个“我”,又何尝是一个能够被走出或被进入的实体?</p><p class="ql-block">它不过是因缘际会的一场幻戏,如水中之影,如镜里之花。</p><p class="ql-block">它本自空寂,何须走出?</p><p class="ql-block">也就在那领悟的刹那,我忽然“听”懂了那无处不在的风声。它不再是孤寂的呜咽,而是浩瀚的、轻柔的梵唱,是流泉,是松涛,是整个宇宙在它本然位置上的安然呼吸。那紧闭的、我曾拼命叩击的千门万户,此刻,在我心的内部,轰然洞开。不,不是洞开,是它们本来如此,从未关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依旧是那个远方的孩子,行走在苍茫的天地间。只是,那沉重的行囊仿佛卸下了。每一步,都像是归家;而这家,不在前方,也不在身后,就在这每一步的当下,清净,圆满,如云开月现。</p><p class="ql-block">天还是那天,地还是那地,风也依旧是那阵风。</p><p class="ql-block">只是,从此再无漂泊的孩子,亦无需要走出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