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开二度说反常

穿心莲

今年天气有点反常。过了立秋，暑热不退；过了处暑，暑热不退；过了白露，过了秋分，到了寒露，暑热依然不退。听定居南京的江先生说，由于气温居高不下，南京出现了荷花“梅开二度”的奇葩景象。江先生还为此赋诗一首。诗云：暑气熏蒸十五旬，荷衣再扮六朝身。翻风翠盖摇如醉，照水红妆笑未颦。已共丹枫争晚色，偏随玉露斗时新。东君若契花间意，速赠霜翁二度春。”（江士荣《荷开二度》自注:今年南京人穿短袖已一百五十多天，荷花竟反季节开放。耄耋老翁以诗纪之） 莲藕早已上市，本应到了观赏残荷的时候了，荷花却居然春风二度，绽放新葩，要和菊花同艳、桂花分香，岂不有违天常？但世间事纷繁复杂，很多时候是捋不清也道不明的。有些事看似奇怪，其实不怪；有些事看似反常，其实正常。我想到了“绿衣人”的故事。故事说的是孔子的学生子贡与绿衣人之间发生的一次争论。他们争论的是什么问题呢？听起来有点像笑话。他们争论的是“一年有几季”。对正常人来说，这算是问题吗？但那个绿衣人却偏偏咬定一年三季。你说这事怪不怪？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最后还是孔子站出来平息了争端。老夫子做裁判，其权威性自然不用怀疑，但裁定的结果却令人目瞪口呆。他站队了绿衣人，说一年是三季。这就越发奇怪了。 孔子的学问大得去了，怎么连常识题都做错？难道被阿尔茨海默了？你让做学生的情何以堪呢？好在子贡毕竟是三好学生，修养足够OK，他没有让老师下不了台。虽满心委屈，终究还是向对手低头认输了。等到绿衣人得意洋洋地走后，孔子才解释个中原因。他说那个绿衣人是蚂蚱变的。蚂蚱没到冬天就死了，一生只活三季，你与他争论四季的问题，岂不是与井蛙语海、与夏虫语冰？蚂蚱变人，自然是不靠谱的。但不靠谱背后的意思，我想，子贡应该是理解的——正常人何必与白痴论是非呢？ 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把朝菌和蟪蛄对应成绿衣人的话，道理是一样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庄子逍遥遊》）。与绿衣人这样的小知小年争短论长，赢输有什么意义？但大家不要误解，在这个问题上，庄子与孔子的落脚点是不同的。庄子举朝菌、蟪蛄为例，并没有瞧不上小知小年的意思，也不是要讽刺它们，更不是要显摆自己的大知大年，他是要揭示一种现象以及这现象所内含的道理。 在庄子那里，“小知”“大知”，“小年”“大年”不是绝对的。它们存在于不同对象的比较之中，对象变了，小大也就变了。“1”与“2”相比，“1”是小知小年，“2”是大知大年，但“1”与“0”比呢？“1”便成大知大年了。朝菌——蟪蛄——绿衣人——人——数百、数千年的大树……也可以把它们像数字一样，按顺序排列起来，这样就看得比较清楚了。相对于前一个对象，后者是大知大年。相对于后一个对象，则前者就是小知小年。如果说绿衣人不知道一年有四季是可笑的，那么，在“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冥灵眼里，我们所谓“ 一年四季”的认知就不可笑吗？在“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眼里，冥灵的认知是不是也同样可笑？（冥灵、大椿均见《庄子逍遥游》）而在45亿多岁的地球眼里呢？在比地球还要年迈的其它星球眼里呢？庄子探索的要义在这里。 说回朝菌吧，如果它恰巧出生在雨天，那它就不会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光明灿烂的一面。反之，在它的认知世界里，也不会有晦暗潮湿的概念。蟪蛄比它要强多了。毕竟是夏生秋死，它经历过雨也经历过晴，知道这世界有明也有暗，有朝也有暮。但如果蟪蛄凭着这点优势去讥笑朝菌的“小知”“小年”的话，只怕自已又要成为他人讥笑的对象了。生物对世界的认知都是有限认知，所谓常识也只是在各自有限认知范围内的常见之识而已。一天内的气候变化对蟪蛄来说，算是常态，但对朝菌来说，可能就是季节反常了。人也如此，在我们的有限认知里，秋天都已经过半了，温度怎么还居高不下呢？荷花竟然“梅开二度”，岂不是反常？但如果我们把时间拉长，从冥灵、大椿的视角来看，可能又是正常的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绿衣人没错，子贡也没错。 说到这里，大家不要产生错觉，以为我在褒庄贬孔。我说孔子与庄子在这个问题上的落脚点不同，并不关涉孰是孰非谁高谁低。庄子探讨的是哲学问题，让人们从宏观上认识自己在造化中的站位，以期“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孔子谈论的是处事方法，在微观上启迪世人，不要把生命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之中。前者让人活得不糊涂，通透；后者让人活得不马虎，精致。对于生命来说，都很重要。 天意自古高难问，有时候何妨不问？当我们坦然面对世界的变化时，或许便不会觉得世界总在为难自己了。这两天气温大降，秋天终于振作起来，一扫“反常”之象，重回正轨了。当然，这是我们认知中的正轨。既然如此，我也该搁笔了，再写下去，恐怕也成“反常”了。涂诗一首，结束此篇吧。读江先生《荷开二度》霜降荷残自古愁，而今造化逆春秋。云高暑气荣衰草，雨沛暄风醉平畴。二度莲开鱼戏影，三更梦断雁迷洲。违常莫讶时俗异，天意从来忌人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