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深处

意和同悦

阔别近二十载，再踏杭州飞来峰，心境已迥然不同。当年匆匆带团而过，今日携妻缓步徐行，秋阳初洒，林影斑驳，仿佛时光在此停驻。昔日记忆与眼前景致交织，恍如重读一本旧书，字句未变，感悟更深。脚步慢了，心也静了，那些曾被忽略的光影、风声、石纹，如今一一浮现，像是山在低语，唤我归来。

灵隐寺山门依旧庄严，深瓦翘檐下，“灵隐寺”金匾赫然醒目，古木横枝覆顶，游人穿行其间，香火气息隐约可闻。二十年前，我站在这里只觉热闹，如今再看，却见门内门外，皆是人间。香客低眉，僧影穿行，树影婆娑间，仿佛时间也放轻了脚步。这扇门，不只是寺院的入口，更像是通往内心安宁的一道界碑。

沿着石径前行，飞来峰的岩壁渐次展开，一座中式牌坊静立林间，“飞来峰”三字悬于其上，古意盎然。小径蜿蜒入深林，两旁树木高耸，枝叶交错，阳光碎成点点金斑洒落肩头。传说此山从天外飞来，虽不可考，却让人愿意信上一回——若非仙迹，怎有如此清幽？每一步都像踏进旧梦，只是梦里多了几分沉静。

山林深处，亭台石碑静立，黄墙墨字“天西尺咫”悬于壁前，寓意咫尺即天涯，禅机暗藏。阳光穿过树叶，在墙上投下斑驳光影，那四个字仿佛活了过来，低声提醒：彼岸不远，只在一念之间。石塔七层耸立林间，飞檐挑角，铭文依稀，似在低语千年兴废。我执杖缓行，妻子随侧，偶有游客擦肩，皆低声细语，不忍破此清幽。

“咫尺西天”，我默念着，忽然明白：我们人生的彼岸，其实很近很近。不是非要登临绝顶，也不是非要参透万法，而是此刻能与所爱之人同行于山径，听风穿林，看叶落肩头，便是最真实的圆满。活着，原就是一场值得珍惜的修行。

步行在山涧小道，前面是青林洞。阳光透过密林洒在石板路上，斑驳陆离，像时光的碎片。一位老人缓步前行，背影佝偻却坚定；一位女子驻足路边，仰头望着树冠，似在聆听什么。我也停下脚步，忽然觉得，这山中的一草一木、一碑一像，都不只是风景，而是岁月写下的句子，等有心人慢慢读。

人生什么是幸福？

我心中默问。

答：对天、对地、对人，问心无愧。

两棵古树并肩而立，树干苍劲，苔痕斑驳，枝叶遮天蔽日。它们不言不语，却像是站成了答案。几十年前我来时未曾留意，如今却觉得，它们就像两位老友，默默见证了我的来去与成长。幸福或许就是这样——不必喧哗，不必圆满，只要心安。

深入岩洞，石雕佛像静坐幽暗之中，光环映衬，肃穆庄严。部分龛窟已加护栏保护，岁月侵蚀的痕迹清晰可见，却更显沧桑之美。这些藏于山腹的造像群，是宋代匠人依岩就势的杰作，也是信仰在石头上的凝固。我凝视一尊观音，她低眉垂目，似悲似喜，千百年来就这样坐着，看人间来来往往。忽然觉得，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而一念慈悲，却可穿越时光。

西方三圣端坐石窟之中，姿态端庄，身后岩壁粗糙，藤蔓悄然攀爬。他们合掌而坐，仿佛在等一个觉悟的瞬间。我不懂深奥的佛理，只觉在这幽静之地，心自然沉了下来。信仰未必是焚香跪拜，有时只是静立片刻，让喧嚣退去，听见自己的呼吸。

洞穴深处，多尊佛像并排而立，姿态各异，面容慈祥，身披袈裟。灯光柔和，照亮了千年的容颜。一位游客静静伫立，像在与某尊佛像对话。我未上前，只在几步之外凝望。有些时刻，不必靠近，也能感受到那份宁静的力量。这些石头里的神明，不是用来膜拜的，而是用来唤醒内心的平和。

理公塔静立林间，七层石塔由岁月堆砌而成，每层飞檐都刻着风霜。塔身不高，却自有威仪。相传这是为纪念灵隐开山祖师慧理而建，千年来风雨不倒。我绕塔一圈，未诵经，未祈愿，只是想着：一个人若能留下一点值得后人驻足的痕迹，便不算白活。

依山而凿的石窟中，佛像端坐，左侧古木横枝，阳光穿过叶隙洒在岩石上，光影斑驳。一只松鼠跃过石阶，惊起几片落叶。这山中有神明，也有生灵；有千年石刻，也有当下生机。文化与自然在此共生，庄严与活泼并不相悖。飞来峰不只是佛国净土，更是一幅活着的山水长卷。

昏暗洞中，一尊观音端坐石龛，背后红光晕染，似有光环流转。她面容宁静，袈裟褶皱清晰如新。我站了很久，忽然想起母亲年轻时也常念观音名号。那一刻，信仰不再是遥远的哲思，而是血脉里的温柔回响。

山林间，几尊佛像雕刻于岩石之上，绿树成荫，藤蔓缠绕。远处金属护栏静静守护着这些古老石刻，像现代文明对历史的温柔致意。弥勒佛笑容可掬，大肚能容，仿佛在说：世事纷扰，何不一笑？我笑了，妻子也笑了，山风正好拂过，像是回应。

途中绿植环绕，“福禄寿喜”四字以草木拼成，自然与人文相融，令人会心。飞来峰不单是佛国净土，更是山水与文化共生的画卷。一整天漫步其间，听风穿林，看光流动，二十年光阴如叶落足边，唯此静谧，历久弥新。

离开时回望，山门依旧，树影如初。

这一次，我不是过客，而是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