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

小小弟

展览的灵感源自莎士比亚那部关于伪装与顿悟的同名喜剧——《皆大欢喜》。这一剧名，如同舞台后台的私语，这部剧作捕捉了生活的双重本质：既欢欣又荒谬，既充盈又空洞。这种深刻的矛盾，在日常生活中催生出一种独特的感受——喜悦与无力感交织缠绕。站在上海黄浦区四川中路33号的老楼前，抬头望着那装饰艺术风格的立面，忽然觉得，这整座城市也像一出没人写完的喜剧，每个人都在即兴演出，笑中带喘，步履不停。

江一帆个展《皆大欢喜》就藏在这栋1931年竣工的创业大楼里。推门而入，电梯嗞嗞作响，仿佛时间被轻轻唤醒。展厅不大，但光线被调得恰到好处，像黄昏斜照进厨房的那几分钟，让人想停下喝一口茶。原以为“皆大欢喜”是句客套话，可在这里，它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反问：人们真的都欢喜吗？还是只是学会了笑着点头？

展厅中央挂着一幅画：黄昏的河边，一位女子抱着婴儿缓步前行。天边是橘与紫交融的云，水面如镜，倒影比现实还清晰。她走得轻，像怕惊扰了时间本身。忽然想起，也曾在一个相似的傍晚，走过城市边缘的河岸，耳机里放着老歌，心里空落落的，却又莫名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那一刻和画中的她，或许都正走在某种“顿悟”的前夜——生活从不许诺圆满，但总在某个转角，悄悄递来一点温柔。

另一幅画里，一只藤编篮子盛满红苹果，被树枝温柔环抱。背景是粉紫色的暮色，静谧得近乎神秘。苹果饱满得几乎要溢出画布，可它们被框在篮中，像被规训的欲望，鲜艳却无法滚向远方。这不就是我们吗？被工作、责任、期待编织成的篮子稳稳托住，看起来丰盛体面，却再也无法野蛮生长。可换个角度想，能被好好盛着，也算是一种欢喜吧。至少，没被扔进超市的促销堆里。

最让人心头一颤的，是一幅关于纸飞机的画。一个人踩着巨大的纸飞机，在城市上空滑翔。脚下是高楼、喷泉、绿树，天空还掠过一架真实的飞机。那姿态既荒诞又自由，像童年作业本上被随手涂鸦的梦想，竟突然活了过来。盯着它，仿佛听见风在耳边呼啸。谁没折过纸飞机？谁没在课桌下偷偷瞄一眼它飞出窗外的弧线？可长大后，人生们开始计算风速、气流、降落点，连梦想都要做PPT汇报。这画像是在说：别怕荒谬，飞起来的那一刻，你已经赢了。

地铁站的那幅画则更贴近现实。几个人影在明亮的光线下穿行，地面散落着彩色的球，像被遗落的玩具，又像未完成的情绪。百叶窗透进橙色的光，监控摄像头沉默地悬在头顶。这场景太熟悉了——早高峰的站台，人们面无表情地刷着手机，可谁心里没有几个滚来滚去、不知该归何处的“球”？焦虑、期待、回忆、幻想……它们不该被扫进角落。或许“皆大欢喜”不是没有烦恼，而是允许这些球存在，哪怕它们滚得歪歪扭扭，也仍是生活的一部分。

房间里的独角兽站在时钟旁，窗外是蓝天和飞驰的红色物体。书桌上的电脑亮着，笔筒里的笔整整齐齐，像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开始的计划。那匹带翅膀的独角兽却不慌不忙，仿佛知道时间只是人类自己画的圈。忽然觉得，现代生活的荒诞，正在于人们一边相信效率，一边渴望奇迹。人们打卡、做复盘，却仍会在深夜刷着太空视频，幻想小行星撞地球后重生为超级英雄。这种矛盾，不正是莎士比亚笔下“伪装与顿悟”的当代回声吗？

《假期》的视频拍摄还原成一幅画：人物坐在办公桌前，头被一片斑斓的彩色图案覆盖，像思维爆炸的瞬间被定格，屏幕冷光映在脸上。这不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假期”吗？身体坐在沙发上，心还在回邮件；明明在旅行，却忙着修图发朋友圈。真正的假期，或许不是逃离工作，而是终于能坦然承认：累了，想飞，人不必每时每刻都“在状态”。当脑袋被色彩吞没的那一刻，也许才是最清醒的开始。

视频还原的一幅男性肖像画，背景是红绿黄的几何色块，他目光笔直，像在面试。那严肃的表情与跳跃的色彩形成奇妙对冲。

视频还原的一幅画，一条蓝色证件挂绳静静挂着，卡片上是戴帽子的简笔小人。没有名字，没有职位，只有一张笑脸。这像极了我们每个人在工牌背后偷偷画的那个自己——不是家庭的支柱，只是一个爱戴帽子、爱乱涂乱画的小孩。或许“皆大欢喜”的真相，就是允许自己偶尔从角色里溜出来，站在画框外，对自己眨眨眼。

视频还原后的一幅画，一幅工业场景被黄调笼罩，巨大的机械沉默矗立，人影模糊。

参观完毕走出大楼，四川中路上依然人流涌动，依旧活跃忙碌。抬头仰望，仿佛看见无数纸飞机从窗口飞出，载着疲惫、梦想、荒诞与温柔，划过城市的天空。

这个世界像江一帆的画，像莎士比亚的戏，像每一个下班后绕路去便利店买冰淇淋的夜晚。

皆大欢喜，或许从来不是结局，而是一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