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连的回忆

芮永华

1966年，是中国人最难忘的年份，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雷霆万钧，横扫神州大地。

正值十七、八岁青春年华的我们，在上海化工学校才读了一年书，就停课闹革命，意气奋发，热情高涨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运动之中。每天先到班里读语录、学社论，然后贴大字报、斗“牛鬼蛇神”、扫“四旧”等等。我还参加了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到化工局和下属单位宣传表演，小分队的领队是年轻教师瞿懋昌......

至今印象深刻的还有：

6月的一天，接到消息，跟随学校组织的队伍到龙华公墓去扫“四旧”，但去得晚了，只见到处是断碑残坟，不少尸骨裸露在外，随葬品散落一地，看之毛骨悚然。还有的同学去了更远的徐家汇天主教堂和佘山教堂。

当时校领导已经靠边，局里派工作队来指导运动，工作队队员分派的到各个班级，甚至深入到寝室和同学促膝谈心，他们的口径是一致的：我们和你们站在一起，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和你们是坐在一条板凳的。可是不久工作队又悄然撤走了。

一、山雨欲来

运动在继续，每天有新消息传来。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接见了红卫兵。红卫兵代表给毛主席戴上了红袖章，伟大领袖还说了一句“要武嘛”，使得“红卫兵”名声大躁，此后，红卫兵组织在北京和全国各地纷纷建立起来。

北京是运动的发源地，体现中央最新精神的标语、口号、传单源源流向各地。不久，一批批首都红卫兵到上海来串连、“点火”，推动了上海的文化大革命运动。

8月25日，有两名北京外国语学院附中的女红卫兵到化校来串连鼓动宣讲，后来还来我们班级座谈介绍经验。

他们领风气之先，一律绿军装绿军帽红袖章，英姿飒爽，气势凌厉，且个个都是“京片子”，理论一套一套的说得很“溜”，体现了敢闯、敢干、敢造反的精神，令人佩服，上海学生都以北京红卫兵为榜样。

出于发动群众的需要，毛主席于8月31日、9月15日、10月1日又三次分别接见了红卫兵及学生教师，极大地推动了红卫兵运动。各省市的红卫兵潮水般地涌向北京要求毛主席接见，开始了全国范围的大串连。

刚开始时，化校第一批红卫兵是由校方自上而下组织成立的，有资格参加的只能是所谓“根红苗正”成份好的同学，他们中间的少数人已经荣幸地参加局里统一组织的代表团赴京参观、学习。像我们大多数出身成份一般的同学，当然是轮不上的。

但大串连势头愈演愈烈，我们闻讯：中共中央发出通知：要求各地从9月6日起，组织分期分批来京参观、学习，相互支援、交流革命经验，且来京参观一律免费坐火车，在京吃、住、行也一律免费。真是天上掉馅饼！

•1966.9.5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组织外地革命师生来京参观文革运动的通知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人生能有几回？去北京参观学习，接受伟大领袖检阅的愿望，强烈地驱动着每一个人“蠢蠢欲动”的心，不能坐等了，必须行动！

国庆节一过，我们有机22班的二十几位同学，一致决定，自发组队冲出去，串连去北京。

二、冲破阻力

10月5日下午，我们匆匆准备洗漱用品及替换内衣出发了。

先到化工局请愿，要求开一张去北京串连的介绍信，但负责信访接待的女同志死活不肯开具，理由是目前还没有接到上面的通知，一番争执、辩论无果。然而我们心意已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一直静坐着，僵在那儿。到了晚上，该女同志不敢下班，她既怕担责，又怕出事，以近乎哀求地口吻希望我们散去，我们见此情状，就不为难她了，同意她先下班离开。而我们就留在接待的会议室里，找些桌椅随便坐躺着过夜。

第二天清晨，大家匆匆吃些早点，商量了一下，就直奔西区长途汽车站，想以大串连的名义，免费乘车“冲”出去，离开上海到外地看看情形，再决定下一步行程。可在当时大串连在上海还没有放开，车站没听说有这回事，根本不同意，工作人员强行把我们赶下了车。

大家没有气馁，又想了一个办法，干脆下午到火车站，先买一张1元5角到苏州的车票，然后“逃票”，尽量“混”下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6日晚上18:00时，我们一行在上海北站乘上一列绿皮车（普客慢车硬座），向北进发。过了苏州，我们没有下车，也不见有人来查票。

7日凌晨列车到了南京下关站，就听外边有喇叭声音：广大的红卫兵小将和革命师生们，现在对岸有列车直达北京，请大家抓紧时间，过江乘车，北京欢迎您！

哇！这是中央的声音，大串连终于放行了！车站上一片欢腾，原来忐忑不安的心情一下子烟消雾散，我们是大串连的第一批受惠者啊。

接下来一路畅行无阻，我们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一切都是新鲜的：知道了安徽小站符离集的烧鸡闻名遐迩；秋季的黄河水平静流淌，波澜不惊；过了黄河，就是一片稀疏萧飒的黄土平原，以及北京郊区赶集的牛马大车，和桥堍边上皮肤黝黑打着赤膊的老农。

但途中，受极左的“血统论”思潮影响，曾有红卫兵“纠察队”到车厢里巡查进京学生，结果有两名“黑五类”女学生倒了大霉，被赶下车，她们是运动的受害者，在今天看来实在匪夷所思。

三、红满京城

8日下午1点，火车到了北京丰台，下车先到大串连接待站登记，联络站将我们安排到北京东城区的东三条小学住宿，发了一张“外地革命师生临时乘车证”。

我们被安排在一间教室住下，地上铺好了草席，打地铺睡，两人合盖一条棉被，同住的还有其他学校的男生。吃饭被安排在一个叫永定门车站饭店，小菜永远是白菜炒粉条，那粉条又粗又黑，用的酱油总带苦咸，没上海的那种鲜味，好在主食是米饭和白馍，蛮不错了，那时年轻，吃饱就行。

第二天，大家便各自结伴，三三两两迫不及待直奔公交站，有专车直达几所高校。首先要去的自然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校园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参观者是人山人海。北大的聂元梓、清华的蒯大富风头正劲。我的兴趣是到各校的红卫兵勤务组索要油印“小报”，了解信息、动态。

•贴出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聂元梓

•北大内的大字报区

•“红卫兵领袖”蒯大富

•批刘漫画

过了午后，大家就赶紧往回赶，因为几所高校在北京西北角的海淀区，回驻地的路很远，怕人太多，挤不上公交车。

果然有一天，因抄大字报错过了回去的时辰，我和马志英同学被“落单”在北大校园里。十月的晚秋，北京白天还比较暖和，早晚已经非常冷了，我们离沪时所带衣服很少，就是内衣和外套。深夜时，我俩冻得瑟瑟发抖，又没有一个房间里可进入避寒，只能在北大的食堂里不停地走动，幸好发现食堂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大堆稻草，实在困了，就钻进去睡一会，冻醒了再钻出来继续走动。就这样熬到天亮，这个情景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北京城道路宽广，干净漂亮。建筑物气势宏伟，历史悠久且充满宫殿特征。除了天安门、大会堂等几个的主要门面外，其他一些有名的景区街道，也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在公交车上，还遇到小学生向乘客宣读毛主席语录，首都就是首都，我感受到了火红的革命氛围。

•1966年，北京国庆期间的街景

•东安市场改成东风市场

•东交民巷改成反帝路

10月17日晚，接到通知:明天毛主席要接见大家了，人们一阵兴奋，充满期待。第二天凌晨，由解放军来带领我们整队编组，又发了一些干粮和鸡蛋，然后乘车到天安门前的长安街上，我们被安排在东长安街靠近天安门一侧，然后有序地坐在地上。

一直等到中午过后，大约1点多钟，忽然听到高音喇叭声：毛主席来了，毛主席检阅红卫兵了！

一会儿就见到一队吉普车自西向东、由远而近开过，第一辆车上毛主席站立着，阳光下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不停地向两边的师生招手示意，后面几辆分别乘坐的是其他中央首长。红卫兵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伟大领袖，群情激奋，山呼万岁。

•这是我们参加第五次接见的视频。

参观学习和接受检阅后，大家自由活动，到处走走。瞻仰纪念碑，看看天安门，参观革命历史博物馆，游览颐和园，还有的同学去了长城。

我则趁机完成了几桩私人事宜：

我的大哥在北京工作，大嫂是地道的北京人。我到北京串连，大嫂和伯母很快找到我，北京人很重礼数，硬是接我去伯母家吃了一顿饭，大嫂的娘家住在建国门外的胡同宅子里，虽不能说是丰盛，但有汤有肉，鲜美可口，也聊补了多日苦巴巴的粉丝炒白菜之不足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日，我乘车去大哥大嫂自己的家，海淀区温泉北分厂家属宿舍，在那儿过了一夜，次日临出门前，大嫂把五元钱塞进我的口袋里，生怕丢了用针线缝好。然后大哥带我游览了动物园。

此外我还去拜访了中浩三舅，他是上海华师大毕业分配到北京女中教书的，那天晚上，在女中的教师宿舍里，三舅谈了北京的一些运动情况，谈话间不时有学生来找他小声商议，我感受到女中校园内有一种紧张气氛，就早早告辞，临别时三舅还给了我一个又红又甜的冻柿子。

北方的秋季风大，大家明显感觉皮肤、鼻孔干燥，嘴唇龟裂。买过两次大鸭梨吃，脆甜汁多，既解渴又消暑。

四、一路南下

北京待了近20天，天气越来越凉了，降温的日子里我曾有一二天没外出串连，只能待在小学驻地钻在被窝里。市政府又发紧急通知，催促已受阅过的师生赶快离京。大家觉得直接回去心犹不甘，决定沿京广线南下，走武汉、长沙、广州线路，既暖和，又可多去一些地方看看。

这时大串连已进入高潮，火车站的广场上人满为患。清晨北风呼啸，排队的人群都冻得缩头缩脚、帽子大衣捂得严严实实，甚至还有裹着棉被的，看上去就像一群难民，令人忍俊不禁。

（1）北京10月27日7:30—武汉10月28日22：00

•北京市火车站

每次从始发站上车时特别拥挤，都是先由身手矫健的男同学翻窗而入，抢先占好座位，再将其他人拉进来，女同学则提着小包行李从车门登车，整个团队始终互相帮助，配合娴熟，团结如一人。几次后有了经验，中途停靠大站，关严窗户，防止有人从窗户爬入，争抢座位；停靠小站，可翻窗而下，活动一下身体，寻觅水龙头、保温桶洗漱续水。

列车早已超载，不堪重负：过道中间站着的、行李架上坐着的、座位底下躺着的全是人，空气浑浊不堪，若要上趟厕所犹如“翻山越岭”。即便如此，车上的革命师生精神面貌还不错，到了晚上，有南下串连的首都红卫兵带领大家唱起革命歌曲：“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这情景我记忆犹新。

由于受了风寒，在火车上我自已发起烧来，过了一夜车到武汉热度竟然退下去了，没吃药就自愈，毕竟年轻抵抗力强。

除了北京，其他地方吃饭是不免费的，所以每到一处，大家首先找到地方政府设立的接待站，借钱借粮票（这笔欠账直到文革结束后才还清），听从住宿安排。

其实，各地比起首都，无论是知名度，还是运动水平，都已不大能吸引外地人的兴趣，所以到了后来，大串连的内容逐渐转为畅游风景名胜，饱览大好河山了。

因为年代久远，至今已有近60年的时空距离，许多事情模糊不请了，只能挑些尚有印象的事情简要叙述。

•游览武汉长江大桥，作为长江上第一座大桥，气势恢弘。“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武汉大学位于东湖之滨，珞珈山麓，环境优美。

•美丽的东湖

（2）11月1日6:50—长沙11月2日1:00

住长沙邮电学校，校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小道，学校食堂盛放饭菜的碗具颇有特色，全是褐色的陶制钵头，吃的多为湖南辣味的豆腐等。

•长沙邮电学校，位于南湖路沙湖村。

其中6日那天，乘车到湘潭韶山，参观伟大领袖的旧居。

•毛泽东同志韶山旧居，1965年由郭沫若同志题写的“毛泽东同志旧居”匾额。

（3）11月7日3:00—广州11月8日0:00

（说明一下：我们领的是去杭州的火车票，但进站后按计划找到并登上了去广州的列车）

列车行驶至粤北的一段时，两边是南国特有的葱郁山岭，峡谷里铁路旁一条清澈的河流，那河不宽，水流湍急，河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宛如一幅碧水青山图。

•骑楼是广州的特色建筑

•越秀公园的五羊雕塑

•10月正值第20届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广交会）开幕，八层高的广交会大厦矗立在珠江河畔，陈列馆位于起义路1号。

这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举办的第1个广交会，其首要目的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和"文化大革命"的意义。陈列馆装饰一新，馆内馆外红旗招展，处处呈现着强烈的革命气氛：正门上高悬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两旁挂着六层楼高的两幅大标语，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我们都想进去观瞻，可是不对国内群众开放，除了个别同学机智混入，大多数被挡在外面，只好在江边欣赏夜景，然后悻悻而归。

•珠江水千年流淌

•江边晚风吹拂，兴意阑珊。

（事后得知：广交会闭幕后，又对内开放参观了，很遗憾，失之交臂了）

五、返程回家

广州天气暖洋洋的，不久大家身上瘙痒，发觉都染上了虱子。于是归心似箭，再也没心情在外面游山玩水了。

（1）11月15日5:00—（16日株洲中转）—杭州11月17日20:00

杭州总工会工人疗养院，这是大串联以来条件最好的住宿了。宾馆级的客房，干净敞亮，卫生设备齐全，如厕洗漱方便；饭菜也口可。第一顿早餐是白米粥加酱菜，太合上海人的胃口了。

•杭州总工会工人疗养院

•杭州西湖

•60年代各地粮票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刘有幸同学去千人洞“探”了一次险。

•千人洞在南高峰南坡山腰，属于溶蚀类溶洞，据说可容千人，故名。

洞口不大，尚未开发，暂不对外开放。看见好多人进入，我俩临时起意，连手电筒也没有，就跟着进去。洞内是没有光的，往里走十来米后就漆黑一片。最初的一段地势凹凸不平，不敢直立行走，只能匍匐在地，四肢并用摸索爬行，偶有蝙蝠从头顶上掠过。这样前行一段距离后觉得深不可测：假如迷路进入岔道，或掉入很深的岩石缝隙中，很可能出不来了。心里有些害怕，于是就跟着其他人原路返回。事后想想，这可算本人在大串连当中最危险的经历了。

（2）11月21日深夜—上海11月22日9:00

最后一段行程，回家心切，我们连火车票也没申领，在半夜里翻墙进入杭州火车站，然后扒车登上一列沪杭列车回到了上海。

回到家里，先洗澡。母亲把我全身衣服统统放入大脚盆里，用开水浸泡杀一杀“老白虱”，然后上床美美地睡一觉。

至此，历时47天的大串连结束了。

结语：毛泽东八次接见红卫兵直接推动了全国性大串连，大串连直接推动了全国性造反运动迅猛发展，它是十年文革中的一枝奇葩，其规模和形式，在世界范围内绝无仅有，在历史上空前绝后。

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串连狂飙使铁路交通和城市接待不堪重负，加重了社会动荡，还增加了国家的财政负担，（仅至1966年底约1100万师生进京，交通费用就达 3.6亿元）。

但对于个人而言，倒是一次经风雨、见世面，丰富人生阅历的难得机会，一段终身的记忆。

注：大部分图片以及视频源于网络

特别鸣谢刘有幸、马志英两位老同学，还保留了当时的火车票和乘车证，以及关于大串联时间轴的记录，才得以完成本文。再次谢谢！

（完）

202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