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长征先生

我童年里最漫长的夏天，是在乡下外婆家度过的。那里的蝉，格外地多，也格外地卖力气。午睡时分，万物都被太阳晒得打了蔫儿，连狗都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只有它们，在高高的杨树、槐树上，组成了一支不知疲倦的乐队，演奏着那支唯一的、重复了千万遍的燥热交响曲。

那时，我们是它们的“敌人”。

我们用长长的竹竿，顶上涂满面团熬成的黏胶，屏着呼吸，悄悄地伸向树叶间那些黑色的、鼓动着腹部的小小身躯。那是个技术活，手要稳，心要静。当竹竿尖儿猛地粘住它翅膀的瞬间，它会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吱——”，像是演出被骤然打断的抗议。我们便欢呼着，把战利品取下来，看它在手心里挣扎，翅膀振动发出“扑棱棱”的声响。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实在是不通情理，打扰了人家用生命在进行的演出。

大人們对蝉，则宽容得多。外公摇着蒲扇，在蝉声最鼎沸的时候，也能安然入睡。他说：“听惯了，这就是夏天的动静。没了它，反倒空得慌。”外婆则会捡拾那些蝉蜕，说是一味好药材。那些透明、精致、保持着挣扎姿态的空壳，被她小心地收在纸盒里，像是收藏起一个个夏天蜕下的、轻飘飘的魂灵。

后来，我读了书，才知道这聒噪的背后，藏着一段何等黑暗与漫长的等待。

它们在地下，作为“若虫”，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七年。它们吮吸着树根的汁液，在寂寞与黑暗中，默默地生长，默默地蜕皮，等待着那个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重见天日的命令。

然后，在某个夏夜的傍晚，它们破土而出，凭着本能，爬上树干，完成那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蜕变。挣脱那个束缚了它大半生的、土黄色的旧壳，舒展柔软、湿润的新生翅膀，等待着黎明将它染黑、变硬。

当太阳升起，它便可以飞上枝头，开始它生命中最辉煌，也是最短暂的一个季节。

它用尽积蓄了一生，甚至十几年的力量，只为这一个夏天的歌唱。它知道秋风一起，便是终结。所以它不敢停，不能停，它要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光与热，都在这几十天里，毫无保留地，吼出来。

想到这里，你再听那窗外的蝉鸣，心境便全然不同了。

那不再是单纯的噪音，那是一场生命的倒计时，是一曲用生命燃烧的、轰轰烈烈的挽歌。那嘶哑的呐喊里，有泥土下的黑暗，有破土而出的挣扎，有拥抱光明的狂喜，也有对季节轮回的、最深切的知晓与无奈。

我们人呢？

我们是不是也曾在某个阶段，像它一样，在漫长的、不为人知的黑暗里，默默积蓄？

是不是也在某个机会来临的时刻，拼尽全力，挣脱束缚，完成一次痛苦的蜕变？

是不是也曾在生命中最光亮的年华里，想为自己、为所爱的人，大声地“歌唱”一番，哪怕声音嘶哑，哪怕无人喝彩？

那蝉声，年复一年，提醒着我们：生命的意义，或许不在于长度，而在于那股子不顾一切、也要热烈活过的劲儿。

所以，朋友，如果这个夏天，那蝉鸣又搅得你心烦意乱时，不妨换个心境听一听。

那不是聒噪。

那是光阴的号角。

那是生命本身的、喧嚣而伟大的，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