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浅浅嘉兴秋

江南韵事

　　嘉兴的秋，不是一下子泼洒下来的，倒像是谁打翻了一坛子陈年的黄酒，先是浅浅地润湿一点儿边角，而后那琥珀色的酒痕，才慢慢地、耐心地，洇开去，洇开去，直到把整个天地都染透了。

　　起初，你是不大觉得的。只觉得那白日里的太阳，失了些盛夏的威风，变得温和了，像一枚在库房里搁久了的蛋黄，光灿灿的，却没有了逼人的热力。

　　风呢，也换了一副脾性，不再是溽暑时节那黏腻腻的、拂之不去的绡纱了，倒成了一匹刚在溪水里浣过的薄绸，凉凉的，滑滑的，贴到脸上、手臂上，有一种清冽的爽快。

　　这时候的绿，还是主调，但绿得沉静了，绿得老实了，像是玩累了的孩子，收敛了躁动，预备着一场酣畅的睡梦。

　　这便是浅秋，是序曲，是欲说还休的一个引子。

　　你得有些耐心，等着那深秋的笔触。那笔触，是先从南湖的水面上勾勒起来的。湖水仿佛比夏日更深邃，更沉静，将天空的蓝、云朵的白、与岸上树木的色彩，一并收纳进去，融成一种复杂的、灰绿中透着宝蓝的调子。

　　偶尔一叶小舟划过，那船娘摇橹的欸乃声，也比夏日里听得分明，一声一声，像是敲在清凉的水晶上，清凌凌地传到很远。烟雨楼的飞檐，在这样明净的空气里，轮廓格外清晰，那黛色的瓦，朱红的柱，都像被水洗过一般，褪了一层火气，多了一层温润的古意。

　　再到月河老街去走一走罢。那里的秋意，是藏在每一道砖缝、每一片屋瓦之间的。

　　青石板路被斜阳照着，泛着一种哑光的、如同旧宣纸的色泽。藤蔓不知疲倦地爬满了斑驳的马头墙，叶子却已经禁不住秋的劝诱，有的变作沉酡的红色，有的变作灿烂的黄色，还有的，就在那一片红黄之间，残留着些许固执的绿，交织成一幅斑斓的织锦，挂在白墙之上，静默而辉煌。

　　你站在某座拱桥上，往下看，河水沉沉地流着，将两岸的灯幌、人影、与这满墙的秋色，都揉碎了，又铺平了，成了一幅活动着的、印象派的画。

　　清晨的月河是秋的浅调。青石板路还沾着昨夜的露，踩上去有细碎的凉。巷口老茶馆的铜壶刚烧开，白雾裹着龙井的香，与檐角垂落的桂花瓣缠在一起——那桂是浅黄的，像撒了把碎月光在枝头。

　　而那最浓烈、最深沉的秋色，怕是要到运河边的那片无边的稻田里去找了。那是一片海，一片金黄色的、汹涌的、然而又是沉默的海。

稻穗饱满地垂着头，密密地挨着，汇成一种壮阔的、令人屏息的辉煌。风过时，这金色的海便漾起柔软的波浪，那沙沙的声响，不是喧哗，而是低语，是土地对一年辛劳最丰厚、最诚实的回应。你站在田埂上，让这无边的金色拥着，会忽然觉得自己的渺小，又会觉得一种莫名的充实。

　　你站在田埂上，让这无边的金色拥着，会忽然觉得自己的渺小，又会觉得一种莫名的充实。这金黄，是秋的底色，是生命的原色，它不似春的嫩绿那般怯怯，也不似夏的碧绿那般恣意，它是一种熟透了的美，慷慨，坦荡，带着一种行将奉献的、庄严的沉默。

　　夜来了，嘉兴的秋夜，是容不得你开窗睡的。那凉意，会像水一样，从窗的缝隙里漫进来，浸透你的衾枕。

　　你得拥着薄被，在黑暗里，静静地听。你或许能听到一两声秋虫最后的、力竭的鸣叫，像是季节遗落的、小小的标点。

　　而后，是更深的静。在这静里，你仿佛能听到时光流过的声音，潺潺的，不舍昼夜，却又那么从容不迫。

　　嘉兴的秋，便是这样了。它没有北地秋风的肃杀，也没有边塞寒霜的凛冽。它只是用它那深深浅浅的笔触，在南湖的水纹里，在老街的藤蔓上，在无边的稻浪中，耐心地、一层层地渲染着。

　　它让你看见时光的丰盈，也让你感到流年的静谧。这是一种江南式的、温润而厚重的告别，告别了春夏的繁华，而后，预备着一场冬日的、安恬的沉思。

　　原来嘉兴的秋从不是单色的。是月河桂香的浅黄，是三塔银杏的浓金，是南湖暮色的淡蓝，深深浅浅叠在一起，便成了最动人的江南秋韵。

　　这深深浅浅的，哪里是秋呢？分明是一首写在烟雨与稻浪之间的、长长的散文诗。我不过是偶然路过，读到了其中的几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