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明华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九七八年的中秋,林文舟的崭新人生,就像这塞外的秋空,明朗而高远。他从部队复员被安置在县民政局工作。军旅生涯磨砺出的坚韧与纯粹,被他毫无保留地带到了新的岗位。一米八的个头,干活肯吃苦,做事有激情,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写一手苍劲有力的钢笔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他的人品和能力,被老局长看在了眼里。一次下乡调研的任务,老局长对他说“小林,你准备一下,明天跟我一起去下乡调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他们去的公社,地处戈壁边缘。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卷起漫天黄尘。接待他们的是一位鬓发花白的民政干事老夏。他脸庞被边疆的风沙刻满了沟壑,眼神却温和而坚定。汇报工作在民政办公室里进行,林文舟坐在角落,钢笔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不仅记录,更将自己在工作中将会遇到的疑难,一一向这位看似朴素、实则经验丰富的老前辈请教。老夏看着这位眼神清亮、态度谦逊的年轻人,眼中满是赞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几日调研结束,临行前老夏执意要请他们到家里吃顿便饭,聊表心意。老夏家住在村里,一行人走进那座用土块垒砌的院落,都不禁有些惊讶。小院扫得不见一片落叶,农具归置得井井有条。旁边小果园的苹果、栗子、葡萄等水果挂满了枝头飘香四溢。屋内的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旧床单,锅碗瓢盆擦拭得光可鉴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正当林文舟暗自赞叹老夏家的整洁利落时,一个身影怯怯地闪了进来。“爸,家里来客人了?”林文舟闻声望去,那是一个穿着碎花外套的小姑娘,大约十六七岁年纪,两根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身量苗条,脸上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还未完全化开的忧伤。她礼貌地向客人们问好,声音细细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老夏怜爱地拉过女儿,对他们解释道:“这是我女儿夏明月,在镇里读高中,她妈妈……上个礼拜刚走。”老夏话语里的沉重,让屋内轻松的气氛瞬间沉寂下来。林文舟这才明白,那笼罩在女孩清秀眉宇间的浓重忧郁从何而来,那是骤然失去至亲,还来不及适应的茫然与悲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夏明月默默放下书包,熟练地系上围裙,转身进了旁边的灶间,准备张罗饭菜。看着她单薄而沉默的背影,林文舟心头莫名一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我去帮帮忙,添把柴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灶间里,土灶的烟火气氤氲开来。林文舟坐在灶前的小凳上,默默地往里添着红柳枝。夏明月则在一旁和面、切菜,动作麻利而安静。短暂的沉默后,林文舟试着用温和的语气与她交谈,问她今后的打算。“我明年就高中毕业了,”夏明月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我想考师范学校。毕了业,就回来当老师,陪着我爸。”她顿了顿,手下动作不停,语气却异常坚定,“他一个人,我不放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女孩的话语平淡无奇,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林文舟心里漾开层层涟漪。在这偏远的小镇,如此年轻的姑娘,在承受丧母之痛的同时,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前程远方,而是父亲的晚年孤寂。这份沉静的孝心与担当,让林文舟深受触动,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帮助她、保护她的愿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顿农家饭吃得简单却温暖。离开时,林文舟郑重地与老夏握手道别,目光却不自觉地寻找那个穿碎花外套的纤细身影。这时夏明月站在院门口,秋风吹动她的发梢,朝他们微微鞠了一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吉普车驶远,将那座土黄色的小院和院门口的身影一起,留在了辽阔的地平线上。林文舟回到县里,忙碌的工作很快淹没了他的日常。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个周末的午后,他铺开信纸,想给那个眼神忧伤的姑娘写封信。笔尖在纸上悬了许久,最终只落下“夏明月同志;见字如面”......几个字。窗外突然响起同事催促他去看电影的喊声,他放下笔,心想“明天再写吧”。谁知明天之后又有明天,那封未完成的信,最终被压进了箱底,随着他的命运颠簸,不知散落何方。不久,远在内地的父亲频频来信,催促他尽快调回家乡。因老家父母年迈多病,内地环境的诱惑和家庭的牵绊,像两股无形的浪潮,推着他的人生航船驶向另一个方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年的秋天,当夏明月在村口的老榆树下为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喜极而泣时,她不知道,几天前,林文舟曾因公务再次路过公社。吉普车就停在村口,他向着她家的方向望了许久,最终因“明天再来拜访”的念头,与刚刚从学校归来的她擦肩而过。那封只写了“见字如面”的信,正在他的箱底,沉默地见证着这次错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毕业后,留校的光明前程与孩子们渴望的眼睛在夏明月内心拉扯。最终,对父亲的承诺与那片土地的呼唤赢了,她回到了母校,将青春站成了三尺讲台。后来,因时代的需要,她又被调往乡政府、县委,从笔墨到公文,变得是岗位,不变的是扎根于此的初心。这期间她遇到了聪明善良的丈夫,成家后生了个男孩。一家人幸福快乐的生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日子像老棉线,缝缝补补就过了大半辈子。退休后的夏明月闲暇下来,一次在整理书籍时看到父亲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背后写着“1986年春”。是父亲到县上开会时和老局长一起照的像,中间还有个年轻人。“这人叫林文舟,就是许多年前来过我们家的”父亲说。她带上老花镜仔细的端详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记得他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即幽默又含蓄,像风吹过麦芒,看她的眼神里,藏着她当时不懂的温柔,父亲又说“听说他好像调回老家工作了”。时间太久了夏明月记不清他具体模样,却想起那年秋天他白衬衫的皂香味,和一想起他就心跳脸红的感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2018年春天的午后,突然,“叮”的一声,手机在桌上震动,是县委机关退休老干部微信群的提示音,她随手点开,目光却猛地顿住,群成员列表里,“林文舟”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她反复确认了三遍,头像里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鬓角有白发,可眉眼间的轮廓,和记忆里的林文舟重叠在一起。她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写了又删的消息,最终只发了一句:“请问,是当年在县民政局工作的林文舟吗?”消息发出去的十分钟里,她觉得心脏要跳出胸腔。直到“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跳出来,她的呼吸都停了半拍。“是我。你是……夏明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下午,他们在微信里聊了一下午。他说;“当年回县城后,我给你写过信,但由于种种原因没发出去。调内地工作的事没办成,一直在政府机关工作。后因工作不太顺心,辞职后考入了财经大学金融系,在金融系统工作了三十年直到退休。现在定居在成都,和老伴一起帮着女儿带孩子”他沉默了片刻说,“明月,四十年了,好多人好多事都模糊了。可不知为什么,在戈壁滩上那个小院里,第一次见你的情景,现在回忆起反而越来越清晰。你那时才十七八岁吧,可你身上那种安静又强大的力量,让我这个当过兵的人都自愧不如。后来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但再也没遇到过像你一样,能在一瞬间就照亮我内心的人。你是我记忆里最亮的那笔,从未褪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亮了夏明月的脸庞。她眼里含着泪水,哽咽的说;“当年你走后我每天都盼着再见到你,在梦中也时常梦到你。后来听别人讲,你在外地银行工作,结了婚生了子,并当了大行长。我只有默默地祝福你。”四十年的空白,像是两截断了的线,终于又链接在了一起。他说:“没想到还能找到你,这是命吧?”她说:“是缘分没断。”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可缘分刚续上,就被命运浇了冷水。有天下午,林文舟突然发来消息,说他得了重病要马上手术。夏明月看到消息时,正端着碗喝汤,勺子“哐当”一声掉在桌上。那晚她没睡,手机攥在手里,屏幕亮了又暗。凌晨三点,林文舟发来一条语音,声音虚得发飘,却带着劲:“别担心,我还没跟你好好唠唠当年的事,肯定能挺过去。”原来,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里,为对方留下一页永恒的空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手术那天,夏明月一直坐在阳台上拿着手机发呆。直到傍晚,手机终于亮起,是林文舟的女儿发来了消息:“阿姨,我爸手术很成功!”她看着屏幕,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滴在手机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那以后,微信成了他们最亲的“老地方”。每天早上,她会发一张窗外的朝霞,配文“早安,今天天气好”;他会拍孙女背着书包的背影,说“小家伙又赖床了”。她种的君子兰花开了,拍照片发给他;他去公园散步,录下鸟鸣发给她。有时聊到当年,他会说:“其实当年我在县委大院里见到过你,听说你已经结婚,没敢去打扰你,只有懊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一个风和日丽秋天的早晨,夏明月收到一个快递,是林文舟从成都寄来的。打开一看,是本精装的相册,第一页贴着他当兵时的黑白照。后面是他这些年的照片——穿军装的他,工作时的他,抱着女儿的他,带孙女放风筝的他。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字迹有些颤:“等明年我去看你,咱们一起去当年你家的老房子,再做一顿农家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夏明月把纸条贴在胸口,这时窗外下起了小雨,树叶落在窗台上。近半个世纪的守望和思念聚集在这个信物里,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老旧的木盒子,里面珍藏着她高中毕业证和母亲的照片。她轻轻拂过盒底,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封她十八岁时曾想寄往县民政局、却最终自卑和胆怯而留下的信,信封上写着“林文舟亲启”。她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好,我等你”。</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