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论万象之中的默示

祝融之火

<p class="ql-block">  清晨推开窗,见天际堆叠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光如剑般刺向大地。没有雷声轰鸣,没有疾风呼啸,只是云絮的聚散、光线的明灭,便教人知晓今日必有骤雨。这便是天地的语言——它从不开口,却以万象为辞章,将宇宙的韵律藏在昼夜更迭、四季轮转之中。古人云“上天不语,常以象示人”,诚非虚言。</p> <p class="ql-block">  《论语》中记载孔子与子贡的对话:“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苍穹之下,春华秋实,夏雨冬雪,无一不是天地静默的演说。李白的《上安州裴长史书》亦借“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道出此理。若细想,人类文明的根基——农耕、历法、建筑——何尝不是对天地之象的解读?农夫观星象知农时,渔人察潮汐定航程,甚至中医望闻问切,亦是从面色、舌苔等“象”中窥见五脏的奥秘。</p><p class="ql-block"> 这种默示的智慧,在东方哲学中绵延千年。老子提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至高的道隐于无形之象;庄子则以“象”为万物出入道的门户,通过“三言”(寓言、重言、卮言)立象尽意,使抽象之道具象为山川虫鱼。张载在《正蒙》中更进一步,将“象”分为四层:有形之象可见可闻,无形之象需以灵明体认,太虚之象赖理性推溯,神之“象”则唯凭修德工夫方能接近。譬如雷风动荡之象,虽未成形,已蕴藏天道健行的力量;寂然湛然之象,虽无踪迹,却昭示太虚本体的宁静。</p> <p class="ql-block">  天地以象示人,而人间故事亦是对此的映照。曾读一篇获奖散文《不丢》,文中孙女起初厌弃祖父——一位耄耋老兵固执地穿着破旧吊嘎(南方言:无袖背心)、守着老屋、反复观看《四郎探母》。直至她发现,祖父“不丢”的不仅是衣物,更是对患病的奶奶不离不弃的承诺,对已故同袍的追忆,以及对故土无声的忠贞。祖父的“怪”,实则是以生命为象,书写“不弃”的深意。他的沉默如大地,行动如碑文,让孙女终在旧书、皮鞋、唱词细节中,读懂爱与责任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这类人间象,恰似张载所言“幽明之际”的隐喻。我们常困于“明”处——可见的言行、表层的得失,却忽略“幽”处的本质。教育家梅贻琦被称作“寡言君子”,其“行胜于言”的风范,比任何训诫更能滋养学子;禅宗公案中,弟子问法,师但指庭前柏树,以象破执。所谓“身教重于言传”,正是以身为象,化育无形。</p> <p class="ql-block">  如何从纷繁世象中窥见天道?张载提出“存象”的工夫:从“见象”到“大心”,终至“存神知化”。这要求人如明镜,映照万物而不染尘埃。李白登高见“孤帆远影碧空尽”,知友情深厚;王维入竹林闻“清泉石上流”,悟寂寥禅意。皆因他们以灵明之心,穿透表象,触及背后的宇宙脉动。</p><p class="ql-block"> 然而,现代人惯于喧嚣,已难静心观象。手机屏幕闪烁的碎片信息,取代了云卷云舒;功利社会的速成法则,遮蔽了“润物细无声”的自然律。但越是如此,越需回归观象的传统。如《道德经》所言“寡言养气,寡事养神”,唯有简化言语与杂务,才能腾出心灵空间,容纳天地启示。试观中国书画:留白处非空虚,而是云水茫茫;枯笔飞白非残缺,而是苍劲生命力。这些艺术中的“象”,皆在引导观者超越形骸,直抵本源。</p> <p class="ql-block">  “上天不语”的终极启示,或许是教人谦卑。泰山巍峨,较之珠峰仍显低矮;江河奔涌,汇入海洋方知渺小。人若妄自尊大,便如井蛙语海,终难窥见天地的壮阔。但谦卑非自卑,而是如谦卦“地中有山”之象——内藏峥嵘,外显平易。唯有低首倾听万象,才能通晓昼夜之道,在平凡中见证永恒。</p><p class="ql-block"> 散文家写故乡,常以老井、石磨、炊烟为象,因这些琐碎之物承载着文化的根系;诗人咏爱情,多以连理枝、比目鱼为喻,因自然之象比直白誓言更撼动人心。若将生命视作一场观象的修行,则落叶可见生死,潮汐可悟得失,孩童笑靥可证纯真不灭。 甚至连卑微的吊嘎,在《不丢》中成为“贴身的、温暖的、忠诚的”象征,唤醒我们对爱的敬畏。</p> <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时,我立于田埂,见归鸟投林,农人荷锄而归。天地依旧沉默,但稻穗低垂的谦逊、晚霞燃烧的绚烂、炊烟袅袅的安宁,无不是它的箴言。忽忆起《道德真经疏义》中的话:“圣人之御世,体天道之变化,执大象以示人,如天之垂象,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p><p class="ql-block"> 或许,人类最终的归宿,不是征服自然,而是如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以澄明之心,映照万象,在宇宙的默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那时,即便独坐空山,听松涛过耳,亦能闻天地无声之大音,见无形之大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