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三叠

天行健(张六爷)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一次,我们是来践诺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车子驶离常熟时,动车缓缓启动,窗外的常熟城在秋色中渐行渐远,尚湖的波光、虞山的轮廓,都化作了心底淡淡的印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没有回头,心里却无端地响起五年前那天的歌声——是雷哥的《信天游》,高亢,苍凉,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戳进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声音,连同那晚叫花鸡的酥香、酒席上的喧闹,仿佛都被密封在了时光的某个琥珀里,晶莹,却再也触不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二次来常熟,也是这样的秋天。那时,我们这一群被乒乓球串联起来的人,正沉浸在“抱团养老”最炽热的蜜月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生行至下半场,我们像一群忽然找到同伴的雁,急于用喧哗与热络,来抵御骨子里那份对于“落单”的深深恐惧。于是,便有了那场饯行宴,有了雷哥的引吭高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至今记得他唱歌时的神情。平日里的豪迈收敛了,他微蹙着眉,眼神投向虚空处,仿佛不是在唱,而是在掏挖着胸腔里积存了半生的风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字正腔圆乐感好,挠心柔软处。”我在那首《金缕曲》里是这样写的。那歌声里有黄土地的干裂,有信天游的魂魄,一瞬间,竟不似在江南水乡,倒像是立在了莽苍的黄土高坡上,看见了黄河浊浪,听见了塬上风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唱得我们满座悄然,魂儿真像被勾了去。那是一种奇异的感受,一群鬓发渐霜的人,被一首歌带离了当下,各自沉入无人知晓的往事深潭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而我们的“大姐大”,那位总是满腹诗书、谈吐优雅的老知青,却在沙家浜的芦苇荡里,为一个“爊”字犯了难。她将它认作了“鹿”,惹得我们一阵善意的哄笑。江南的秀才们若是在天有灵,怕也要窃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的我们,多么快乐啊。那快乐是纯粹的,是抛开了身份、年龄甚至性别的。所以我才敢在词里那般戏谑地写:“古稀之年无性别,鬓毛衰,渐不分公母。”那是一种抵达某种境界后的坦然与放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醉心于乒乓球的你来我往,也沉醉于这“欢歌笑语,抱团养老”的当下温暖。我们像一群孩子,天真地以为,这热络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像走亲戚一样,常来常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性相近,习相远”。先贤的话,总在事后才显出它铁一般的重量。人与人的亲近,起初靠的是那一点“性相近”的吸引,可长久地走下去,却要经受无数“习相远”的磨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磨损,无关对错,只是生活的轨迹终究不同了。它像无声的大浪,淘洗着情感的沙砾,将我们的圈子,不由分说地,越缩越小。有些人,真的就走着走着,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一次,雷哥和大姐大都没能来。一个困于家庭的琐务,一个绊于身体的微恙。电话那头的惋惜是真诚的,我们这边的遗憾也是沉甸甸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践诺之行,终究成了我们几个人的旅程。这不免让我想起那句话:亲戚是天生的,靠的是血缘那根挣不断的线;而朋友,却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亲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这一代人,大抵是集体主义的遗民,骨子里惧怕孤独,总想在“我们”的喧嚷中找到“我”的安顿。我们的热络,靠的不是血缘的硬撑,而是靠着“同频的生活”在维系——一样的爱好,相近的阅历,对衰老共同的警觉与抵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我们的下一代呢?他们活在一个日益“原子化”的世界里。个体的生命体验被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们或许也会有养老的恐惧,但那恐惧是缥缈的,远不如当下生活的质量来得真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们不会理解,我们为何要为了一个遥远的承诺,一次次地奔赴;不会理解,我们为何要将情感寄托在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身上。这其间的代沟,比我们想象的要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常熟的“亲戚”全程陪同,此间的缘分,清淡如水,不似五年前那般浓烈醉人,却自有它的一份踏实与绵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动车缓缓开动了,将常熟的山水、往事与淡淡的感伤,一并甩在了身后。窗外的景致开始加速,变成流动的线条。我的心,也从那黏稠的回忆里被拉扯出来,望向即将抵达的前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高邮,秦少游的故乡,汪曾祺的故土。少游的词是婉约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汪老的文章是冲淡的,他的人间烟火气,暖了多少人的肠胃与心灵。那一片土地,想来也该是这般温柔敦厚的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里的“亲戚”,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和她,把情分藏在了岁月里,不声张,却早已备下了最实在的温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列车向前,仿佛正驶向一篇汪曾祺笔下的散文,平和,隽永,充满人间草木的清香。我忽然觉得,人生的聚散,或许也该作如是观。不必为已散的筵席过分伤感,也不必为未来的相聚预设太多的热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情分藏在岁月里,便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秦少游、汪曾祺的故乡,我们来了!带着一份洗尽铅华的平常心,来读另一本书,赴另一场宁静的约。</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