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林征文】朱漆大门（原创作品）

钱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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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AI生成

那座青砖到顶的四合院，四米宽的大门是实木做的，门板足有四指厚，在上世纪70年的阳光下，红漆亮得刺眼。那门除了迎接上面的干部，全年多半是闭着的，像与村子划了条界。

在大门的左边，有个小门，足够一个人走的，我老丈人朱柏杰是个大胖子，他都可以走，其他人更是可以轻松通过。

那时我才14岁，朱柏杰还不是我老丈人。他是我们村的村长。他的女儿朱蓉蓉是我同学，她看到我，眼睛会冒光，我能读懂她喜欢我。

那是1974年的事情，正是缺衣少食的年代，看到她，我佝偻的身子都挺得笔直，肌黄面瘦的脸上自然冒出甜蜜的笑容，那不是装的，看到她，我心里都被甜蜜填满。

我的地主爷爷给我泼了冷水，他蹲在枣树下抽着旱烟，他敲了敲地面，对我说：“我们家是下等人家，我们与朱蓉蓉家，门不当户不对，两家的地位，就像隔着珠穆朗玛峰、太平洋那样，难以逾越。他们家的四合院，原来是我们家的老宅，土改后改成他家的住宅了。咱这辈子都别想堂堂正正地走进去。”

有一次朱蓉蓉说她一人在家，约我去她家玩，我十分高兴，那扇大门，我还没有进去过。

那天下午，太阳已经西下，可她家的大门还是红彤彤的发亮，小门开了一半，我脚步轻盈，心“咚咚”跳，手刚碰到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黄色门环，窜出一条圆滚滚的黑狗，龇着獠牙把瘦小的我逼倒，边叫边撕咬我的裤脚，我无助地趴在地上流着泪。

我不是怕狗伤到我，那条裤子是妈妈卖了半口袋黄豆，为我做的，我一直舍不得穿，今天是为了见朱蓉蓉才换上的。

朱蓉蓉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赶走了大狗，一手捧着我的头，一手拉着我的胳膊，扶我起来。她叫我进那门，我没有心情进去，我盯着那扇半开的小门，我除了裤子被撕坏了，她家那条狗正摇着尾巴围着书记的儿子李虎在转悠，“哼哼”地极尽讨好之能事，尽管朱蓉蓉打了狗、赶走了李虎，我那点对朱蓉蓉的念想，被狗牙撕得粉碎。

还有一次，也是朱蓉蓉约我，我刚想推门进去，朱蓉蓉爸爸从小门走出来，他摸着自己的圆肚子，怒目圆睁：“小狗崽子，你那怂样，离蓉儿远点， 你不配！”

村长喊我小狗崽子，暗地里，我喊他猪八戒，他的名字叫朱柏杰，谐音，况且他长得圆滚滚的。

正在这时，李虎拖着鼻音跑过来，手里拿着白面馒头，仗着他爸是书记，总往蓉蓉身边凑：“我配得上，我配得上，我爸说，蓉蓉将来是我的女人。”

李虎除了块头大，成绩一塌糊涂，我与朱蓉蓉都不想与他玩。猪八戒却不一样，宠溺地摸了一下李虎的头，满脸堆笑地问：“你爸真是这么说的？”

李虎歪着头，自信满满地说:“是的，我爸是这么说的。”

……

这时，朱蓉蓉走了出来，她拉着我的衣角，“走，我们那边去玩。”

我知道她不想看见学习一般，还狂妄自大的李虎。她边说还边望着她爸，把还在说话的猪八戒与李虎撂在一边，分明有挑衅她爸的意味。

那一年，我们读初二。她是班长，又是学习委员，但成绩不如我，那次数学考试，我又得了一百分，她才七十八，试卷发下来，她低着头羞赧地来到我身边，她揪着自己衣角的下摆，好看的眼睛盯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

那天放学，她拉着我去她家，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扇大门，我跨过门槛那一刻，我心里却发紧，原来是我们家的老宅，现在像个外人，要靠蓉蓉的邀请，才敢踏进来。

她要我教她试卷上做错的题目。在教她题目之前，她拿出我见都未见过的零食感谢我，朝我嘴里送，我知道她真心对我好。

她问我怎么那么聪明，我对她说：“我也不聪明，就是多用了一点时间罢了，别的同学在玩，我把老师讲的内容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过几次，把老师布置的作业练习几遍。你也可以试试！”

不知道猪八戒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在一起亲密的一幕，正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都气黑了，大肚子一鼓一鼓的像要爆炸，眼中闪烁着怒火，嘴角下拉，身体都在颤抖：“滚！”

随着一声暴吼，我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他一巴掌。我在朱蓉蓉的哭声中，惊慌失措地逃离了那扇门。

初中毕业后，我们回生产队务农。每天上工，我必经她家门口，她都打开小门朝外张望，看到我了，她就拿起工具与我一起上工。这一切都要避开猪八戒，我们像是做贼。

收工回家，我们也互相惦记，不是我的目光在搜寻她，就是她的目光在搜寻我，我俩目光相碰，立马会移开，脸上火辣辣的。有时候，她还经常在我们家附近转悠，我会伸长脖子朝她家门口望，我们见了面，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句话没有，又像是说了无数心里话。刚分开不久，过一会，我们又不期而遇，远远地望着彼此，眼睛里都是星星。

与猪八戒的女儿在一起，那是我最喜欢，最幸福的事情。除了她是村长的女儿，还有她长得俊，她像城里的小姑娘一样，苗条，穿着像画上一样，她脸是脸腚是腚的，脸像桃花，红灿灿的；腚像蜜桃，圆圆的，关键她崇拜我，地主家的狗崽子，能得到村长家千金的亲昵，那是何等幸福的事情。

我们两家离得近，中间只隔几户人家，这其中就有我们的同学李虎家，我们见面，多次被李虎发现，也可能李虎是有意瞄着我们俩。

有一次，我又在朱蓉蓉家附近转悠。见到李虎，他似笑非笑，鼻音很重：“你与朱蓉蓉在耍朋友？你不怕她家的狗？”

我耸耸肩：“怎么了？”

他瓮声瓮气地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扇朱漆大门也是你能随便进的！一个地主狗崽子，也配与干部子女耍朋友。”

我那天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我说：“她就是我的菜，我已经吃了。”

李虎说：“我爸说了，要她做我的女人，你敢动她，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吃她什么了？”当时我手捏得“嘎吧”作响，真想狠狠揍他一顿。

“我亲了她的嘴。”我没好气地说，其实，我连朱蓉蓉的手还没牵过。

好巧不巧，朱蓉蓉的爸爸经过我们身旁。

当时猪八戒脸就黑了下来，他大发雷霆，指着我的脸，骂道：“你不要污蔑我清白的女儿，你这个黑五类的狗崽子，信不信我把你绑到大队部，与你爸爸爷爷一起批斗游街，你这个流氓！”

那天是朱蓉蓉拉她爸回家的，我十分害怕，那时真不是闹着玩的，我们村的治保主任就因为喊错口号没了命。

遭此一遭，朱蓉蓉似乎对我更亲了，她安慰我：“我爸我妈都要我与李虎耍朋友，我不喜欢他邋遢，更不喜欢他如笨猪一般。”从那，她几乎与我形影不离，她似乎在补偿我。他们家的院墙后，我们家的枣树下，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李虎的身影像鬼魅，总是在我们俩身边飘忽。

朱蓉蓉对我越来越大方，她在我们家枣树下，主动牵了我的手，把我的手牵得热乎乎的，把我的心牵得砰砰跳；我还沉浸在昨天泼天的幸福之中，第二天晚上，她又把我抵在她家的院墙上，把湿润的嘴巴吻在了我的嘴上，我紧紧地搂着她，月亮害羞地躲开了，天上的星星眨呀眨，我的身体似乎漂了起来……

有天朱蓉蓉眼泪汪汪，她温柔地搂着我的脖子：“我们亲嘴的事，被李虎看到了，他告诉了李书记，李书记对我爸说，不能阶级不分，让干部女儿，嫁黑五类狗崽子。我爸我妈本就不同意我们交往，更可怕的事情，他们可能要更加镇压你们家，说你们家，有反革命新动向……”她抱紧我，仿佛生离死别：“亲爱的，为了你，你的家庭， 我们只能分开了……”

我望着涕泪交流的朱蓉蓉，心里一阵阵发紧，爷爷的多次提醒，我都没注意，那天猪八戒把爷爷请进了他家的大门。

回来爷爷告诉我，“朱村长说了，如果你再一意孤行，与她女儿来往，你也将被挂上铁牌游街示众，他说他看在你是他女儿同学的份上，只要断了，就既往不咎。”爷爷叹了口气黑，他的担忧写在脸上。

几天后的月黑风高夜，我被朱蓉蓉约到她家，我刚跨进她那扇小门，她就从里边锁了门。

她抱着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轻轻地在我耳边呢喃：“爸妈去看生病的外婆了，我想你！”说了这句，她眼里有了晶莹的泪珠，“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李虎的爸说了，如果我们再在一起，他要批斗你。为了不连累你们家，我只能认命了。”

这是我几天前就知道的。她脸色红润，泪珠挂在脸上，攥着衣角站在暖黄的煤油灯下，红洋布短裤下露着白白的长腿，蓝色圆领褂被指尖揉得发皱。睫毛垂得低，只露半截泛红的鼻尖，呼吸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她指尖蜷缩，紧紧靠近我，细若蚊蚋地又开口：“我、我爸妈收了李虎家的彩礼……我把我第一次……”

我听了她的话，如五雷轰顶，我虽然想，但在当时社会，我就是吃豹子胆也不敢啊！如果我做了，是要掉脑壳的。

朱蓉蓉把我推倒在床上，哭着说：“不然就没有机会了，算我们真爱的念想吧，如果有事，我死都陪你……”

血气方刚的我，忘了爷爷的警告，头脑一片空白，居然偷尝了禁果，那次把我心里的郁闷发泄得淋漓尽致，事后我没敢多待，颤抖着溜出那扇朱漆大门，多少天还偷偷关注着朱李两家的动静，我为风平浪静睡着都笑醒了。

我定定地看着朱蓉蓉，她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却无半分媚态，指尖攥紧衣角，笑着说“给你，我不管有什么后果都不悔”，她的坚定比她的美，更让我心动……

七五年，朱蓉蓉嫁给了李虎。

七七年，恢复高考，我觉得这是我的机遇，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夜以继日地复习，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头发几次因为打盹被煤油灯烧着，有不会的题目，跑十几里去请教老师，可那一年，我没有考上。我没有灰心，更没有放弃，我把复习高考排在最最重要的位置，七八年，我第二次参加高考，居然考上了南京大学，在众多的祝贺人群中，我见到了远远站着的朱蓉蓉，她旁边站着抱着外甥的朱柏杰，还有李虎，他俩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走过去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红双喜”，朱蓉蓉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那眼神，让我想起躺在她家门前被狗咬后的惊慌、想起她给我那晚的温柔……她被李虎喊走，我久久追着她的背影……

四年后，我被分在市财政局上班，我一个农村娃，能在市财政局上班，我的谦虚、我的努力领导与同事都看在眼里，不到两年我就入了党，还提了干。同事给我介绍了不少姑娘，不管是家庭显赫的，还是漂亮贤淑的，我都看不上，我心里总有个她在心里。

大学四年 还有工作后，我很少回家，家人也避免谈起朱蓉蓉，怕触伤我的心。1985年，我为我们家乡争取到15万铺路款，村里奠基那天，一定要我参加。

此时，朱蓉蓉已经成了寡妇，人群中她手牵着一个小男孩，眼睛红红的，她一直看向我，不用说，我也一直在看着她。我当时就想跑过去抱抱她的冲动，那么多人，我忍住了。

那天村里留吃饭，朱柏杰，李书记都在，实际他们已经不是村长书记，拨乱反正后，他们下台了。那天他们对我很客气，我对他们也很尊重，那时代的人，只能用那个时代的标准去衡量。

在我追问下，我妈告诉我，李虎被他爸妈惯坏了，与人打架，居然动了刀子，被人打死，凶手都没有偿命，叫什么正当防卫。现在，那孩子都十岁了，朱蓉蓉带着孩子很辛苦，她时常来我们家玩，那孩子奶奶奶奶叫我，叫得亲热，长得还像你，我嘴里说着“妈，你说什么呢？”心里却热乎乎的。

我想与朱蓉蓉重归于好，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倒也开明，叫我想好了，尊重我的意见。

可朱蓉蓉躲着我，她说她不配。我诚恳地说，你不嫁给我，我就打一辈子光棍。朱蓉蓉在我不懈的追求下，她同意嫁给了我。老丈人也非常高兴，有次他对着老宅的门框发呆：“当年土改分房子时，你爷爷还与我握了手……”我点着头，表示理解。

娶亲那天，老丈人亲手推开了四米宽的朱漆大门，红漆在阳光下亮得放眼 。现在我每次去，他都笑着掀开门帘：“姑爷有请！”

作者简介：钱兆金，江苏宿迁人，兴趣广泛，热爱文学，尤其喜欢小说创作。曾在《教育报》、《今日作家》、《雨花》等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新闻、散文、诗歌、小说500余篇（首）

小说创作手记：这篇小说通过“门”的意象，展现了特殊年代里阶级、爱情与命运的纠葛。创作中，我着力刻画那扇朱漆大门的象征意义——它既是物理的屏障，更是阶级与尊严的界限。通过少年视角的细腻描写，试图呈现压抑环境中纯真情感的挣扎与坚守。时代洪流下个人的无奈与抗争，最终在门扉重启时获得和解，寄托了对历史伤痕的思考与人性的温情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