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蓝天、生活——写在术后出院之时

康人 • 荆林钢

花甲又四的我，从省医院那扇自动玻璃门里跨出来的一瞬，阳光像一条刚洗过的毯子，软软地披在肩上。我抬头——十月的天空蓝得毫不费力，几片云被风轻轻拨开，像护士替我拉开手术床前那道无菌帘。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重生”不是形容词，而是一种被蓝天重新确认的存在感。

十来年，小便困难像一位沉默的房客，悄悄在我体内添置家具：夜尿、等待、滴沥、坠胀。它把时间的缝隙一点点堵死，我却用“身体好”做挡箭牌，任它在暗处扩建囚室。直到今年九月，尿道彻底关闸，膀胱成了蓄满悲痛的湖，我才被迫承认：对身体的傲慢，终会被身体反噬。

双流空港医院的走廊很长，我拖着导尿管来回走，像一条被拴在病痛上的狗。一个月，药片、输液、插管、拔管，希望与失望循环播放。最难受的不是病痛，而是“未知”——你不知道明天能否自己尿出十毫升，也不知道余生是否要与集尿袋相依为命。夜里，我听见隔壁床的病人在梦里喊“娘”，声音像漏风的旧风琴，我才懂得：人在疾病面前，都会退回到最软弱的童年。

转院到省医院那天，彩超医生把探头压在我小腹，盯着屏幕低声说：“前列腺大得离谱，膀胱像吹过头的气球。”那一刻，我看见了命运的底牌——原来十来年拖延，是把小病养成怪兽。专家会诊后给出“机器人微创”方案，我苦笑：这辈子第一次与“机器人”打交道竟是在手术台上。签字时，我的手没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叩门：如果还能有一次机会，我愿用余生每一天，向身体说一句“对不起”。

术后第五天，尿管拔掉。医生告诉我手术成功，你可以出院了，我兴奋、我恼恨。原来幸福可以如此具体：一泡尿，三尺墙，一盏昏黄的顶灯，外加窗外一缕不肯缺席的蓝天。

住院，教会了我三件事：

第一，把“以后”改叫“今天”。过去我总说“以后再说”，于是病痛替我把“以后”熬成“永远”。当我躺在省医院十一楼病房看到晨曦，才懂“以后”是年轻人最奢侈的谎言，成年人只配拥有“此刻”。

第二，把“坚强”重新定义。以前我以为坚强是咬牙硬扛，现在明白，坚强是在医生面前如实回答“很疼”，在护士递来止痛药时说“谢谢”，在深夜按铃告诉值班小姐“我睡不着”。承认脆弱，是让身体重新接住你的第一步。

第三，把“生活”拆成可触的小零件。一口不烫不凉的粥，一朵朋友带来的花，一位护工随口哼的《成都》，都是生活。疾病把世界压缩到病房大小，反而让我看清：蓝天不在远方，就在窗帘拉开的那一寸光里；幸福不在终点，就在尿壶刻度线往上爬的那两厘米中。　

出院了，老伴替我办手续，妹妹和侄儿在病房到停车场之间忙碌。我换下病号服，并把它叠成小方块，像叠起一段旧时光。电梯门合拢前，我对着走廊尽头那扇窗户又看了一眼——蓝天依旧，云淡风轻，它对我没有任何额外的恩赐，也不曾因我的病痛减少一分蓝。它平等地照着健康与疾病，也平等地给我继续生活的底气。

回到小区，空气里全是甜腻的香。我深吸一口，胸腔像被重新漆过的房间，亮堂堂。我把病历、出院小结、缴费单一起塞进抽屉，像封存一册翻旧的日历。未来当然还会老去，也许某天新的病痛会再次叩门，但我知道：只要还能走出门，抬头看见蓝天，我就已经赢了。

疾病教会我谦卑，蓝天赐给我辽阔，生活则把两者折成一架纸飞机，轻轻放回我掌心。从今往后，我不再和它赛跑，也不再敷衍它。我要认真地吃每一口饭，慢慢地喝每一杯水，把药盒放在显眼的位置，把“我爱你”挂在嘴边，把“谢谢你”说给每一个替我推过门、递过药、按过电梯键的人。

蓝天那么高，高到可以装下我所有的过去；生活那么小，小到只要一次顺畅的排尿就能让我热泪盈眶。疾病来过，又走了，留下一条疤，像地图上新添的河流。我不再羞于展示它——那是身体为我写下的注脚：此处曾决堤，现已重建。　　

风起了，桂花香得更狠。我抬头，天空依旧蓝得不动声色，却像一位老友，拍拍我的肩：

“走吧，回家，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