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陈雪峰把最后一口稀饭扒拉进嘴里时,筷子在搪瓷碗底划出刺啦一声响,惊得窗台上那只刚站稳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抹了把嘴,视线越过院坝里晒着的半干玉米,落在西边那片隐约可见的松树林上,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雨峰,”他朝着里屋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压不住的兴奋,“咱今天去干点有意思的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雨峰正趴在炕沿上翻一本卷了边的武侠小说,听见哥哥的话,头也不抬地问:“啥有意思的?别又是去掏鸟窝,上次掏的那窝麻雀崽,没两天就全饿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谁还干那没劲儿的事。”陈雪峰走到里屋门口,一脚踩在门槛上,指了指西边,“你忘了?公路边那棵老松树上,不是有个马蜂窝吗?咱今天去把它捅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雨峰这才放下书,眼睛亮了亮。他早就见过那个马蜂窝,比他家舀水的葫芦还大,挂在松树腰上,远远望去像个黑褐色的瘤子。有时候路过,能看见几只马蜂在蜂窝周围绕着圈飞,翅膀扇动的声音嗡嗡的,透着股不好惹的劲儿。可“捅马蜂窝”这四个字,自带一种冒险的刺激感,让他瞬间把上次掏鸟窝的挫败抛到了脑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玩意儿能捅吗?马蜂蜇人可疼了。”他嘴上这么说,身子却已经从炕上挪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墙角立着的竹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疼才有劲儿啊!”陈雪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陈雨峰晃了晃,“咱俩一人一根竹竿,那么长,站远点儿捅,还能让它着了道?再说了,你哥我什么时候吃过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雨峰看着哥哥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的那点犹豫很快就被好奇和兴奋取代了。他跟着哥哥到柴房里挑竹竿,选了两根最直、最长的,用砂纸粗略地磨了磨竹竿顶端的毛刺——不是为了防扎,只是觉得这样握着顺手些。两人揣着点干粮,连件外套都没多带,更别说什么防护的东西了,就这么说说笑笑地出了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九月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毒辣了,风里带着点庄稼成熟的香气,吹在脸上挺舒服。两人沿着田埂走,脚下的泥土软乎乎的,偶尔能惊起几只蚂蚱。陈雨峰蹦蹦跳跳地在前头走,手里的竹竿时不时地敲打着路边的野草,发出哒哒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哥,你说那马蜂窝里能有多少马蜂啊?”他回头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雪峰跟在后面,手里的竹竿抗在肩上,像扛着一把长枪:“谁知道呢,反正不少。上次我路过的时候,看见蜂窝外面飞着的,都比手指头还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要是捅下来,会不会有蜂蜜啊?”陈雨峰又问,眼睛里满是期待。他只在镇上的供销社见过蜂蜜,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金灿灿的,听说泡水喝特别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雪峰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着蜂蜜的事,不过被弟弟这么一问,也觉得要是能弄点蜂蜜回来,也算没白折腾。“应该有吧,那么大的窝,说不定能弄半罐。”他含糊地应着,心里却也没底,只觉得不能在弟弟面前露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两人说说笑笑,没多大一会儿就到了公路边。那棵老松树就长在公路和水田之间,树干粗壮,枝叶茂密,那个马蜂窝挂在朝着公路一侧的树枝上,离地面大概有两米多高。走近了看,蜂窝比远看时更大,表面坑坑洼洼的,像是无数个小洞穴凑在一起。几只马蜂在蜂窝周围慢悠悠地飞着,翅膀扇动的声音嗡嗡的,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雪峰停下脚步,心里莫名地有点发慌。他原本以为就是个普通的马蜂窝,可真站到跟前,才发现这蜂窝的规模比他想象中大多了,而且那些马蜂看起来也比平时见的要大上一圈,肚子是黑黄相间的,看着就不好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哥,咋不捅啊?”陈雨峰推了推他的胳膊,语气里满是催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雪峰咽了口唾沫,把心里的那点慌意压下去,强装镇定地说:“急啥,先看看情况。”他举起竹竿,朝着蜂窝的方向比划了一下,竹竿的长度刚好能够到蜂窝。“你看着,我先捅一下,看看它们啥反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站在公路边,把竹竿举得高高的,对准蜂窝的底部,轻轻捅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只听见一声比刚才更响的嗡嗡声,蜂窝抖了一下,几只原本在周围飞舞的马蜂瞬间变得躁动起来,朝着竹竿的方向飞了过来。陈雪峰赶紧把竹竿往后一撤,心脏砰砰地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咋样咋样?”陈雨峰凑过来问,眼睛紧紧盯着蜂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没咋,就几只飞过来了。”陈雪峰嘴硬道,“你也来捅一下,咱轮流来,把它们给惹毛了,说不定窝就掉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雨峰也不犹豫,接过哥哥递过来的竹竿,学着哥哥的样子,对准蜂窝捅了一下。这一下比陈雪峰刚才那下更用力,蜂窝又抖了一下,这次从蜂窝里飞出来的马蜂更多了,足有十几只,在蜂窝周围盘旋着,像是在寻找入侵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哈哈,有意思!”陈雨峰见马蜂只是在周围飞,没过来蜇人,胆子更大了,又连着捅了两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雪峰见状,也来了劲,抢过竹竿又捅了起来。两人就这么你一下我一下,一会儿用竹竿戳蜂窝的底部,一会儿又去挑蜂窝的边缘,像是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刚开始的时候,马蜂还只是在蜂窝周围飞舞,发出愤怒的嗡嗡声,可随着捅的次数越来越多,蜂窝表面的一些小洞穴被戳破,里面的马蜂像是被激怒的战士,越来越多地飞了出来,在空中形成了一团黑压压的蜂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哥,好像有点不对劲。”陈雨峰最先察觉到了异常,他看见那些马蜂不再只是围着蜂窝转,而是开始朝着他们俩的方向飞过来,飞得又快又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雪峰也停下了动作,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刚想让弟弟赶紧跑,就觉得胳膊上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哎哟!”他叫了一声,低头一看,一只马蜂正趴在他的胳膊上,腹部的毒针还扎在皮肤里。他赶紧伸手去拍,把马蜂拍掉了,可胳膊上已经起了一个红肿的包,疼得他直咧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还没等他缓过劲来,陈雨峰也发出了一声惨叫:“哥!我被蜇了!好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雨峰的脸被蜇了一下,他只觉得脸颊像是被火烧一样疼,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马蜂窝了,一把扔掉手里的竹竿,转身就往家里的方向跑。他跑得飞快,脚下的布鞋踩在公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路边的野草被他带起的风刮得倒向一边,只看见他的脚板在地上翻飞,像是要把地面踩出坑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雪峰也想跑,可他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腿上又被蜇了好几下,疼得他腿一软。他赶紧扔掉竹竿,踉踉跄跄地跟着弟弟跑,可那些马蜂像是认准了他一样,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嗡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个不停,像是催命的号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慌不择路,跑着跑着就偏离了公路,朝着旁边的水田冲了过去。水田刚浇过水,泥地里满是积水和稀泥。他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摔在了水田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冰冷的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膝盖,他想挣扎着爬起来,可刚一用力,就觉得身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那些马蜂追了上来,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疯狂地蜇着他。他能感觉到马蜂的毒针扎进皮肤里的疼痛,能听到马蜂翅膀扇动的嗡嗡声,还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汗水和泥水混合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救命……救命啊……”他张开嘴,想喊救命,可声音却细得像蚊子叫,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四肢变得越来越沉重。那些马蜂还在不停地蜇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在发烫,身体在抽搐,意识也越来越模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了母亲早上煮的稀饭,想起了弟弟刚才兴奋的笑脸,想起了小时候和弟弟一起在田埂上追蝴蝶的场景。他还想再看看弟弟,想再跟母亲说句话,可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软软地倒在水田里,泥水慢慢漫过了他的胸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些马蜂见他不动了,又在他身上盘旋了一会儿,才慢慢散去,飞回了那个被捅得破烂不堪的蜂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雨峰一路狂奔,跑回了家。他冲进院子里,一边喘气一边喊:“妈!妈!哥……哥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母亲正在院子里择菜,听见儿子的声音,赶紧放下手里的菜篮子跑过来:“咋了雨峰?出啥事了?你哥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哥……哥他被马蜂蜇了……摔在水田里了……”陈雨峰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眼睛被肿起来的皮肤挤成了一条缝,嘴唇也肿得像根香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母亲一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顾不上问别的,拉起陈雨峰的手就往公路边跑:“快!带我去找你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到那片水田边,母亲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水田里的陈雪峰。她尖叫着冲过去,跳进水里,把陈雪峰从泥水里扶起来:“雪峰!雪峰!你醒醒!你别吓妈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陈雪峰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他的脸肿得像个皮球,身上到处都是被马蜂蜇过的红肿包块,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他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发紫,已经没有了呼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雪峰!我的儿啊!”母亲抱着陈雪峰冰冷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凄厉又绝望,惊得周围的鸟儿纷纷飞走,连风吹过松树的声音都像是在呜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雨峰站在田埂上,看着母亲抱着哥哥的尸体痛哭,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悔恨。他想起了哥哥提议去捅马蜂窝时的兴奋,想起了自己捅蜂窝时的好奇,想起了哥哥摔在水田里时的场景。如果他当时能阻止哥哥,如果他们能做些防护,如果他们没有那么贪玩……可是没有如果了,哥哥再也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邻居们听到哭声赶了过来,帮忙把陈雪峰的尸体从水田里抬了出来。有人去镇上叫了医生,可医生来了之后,摸了摸陈雪峰的脉搏,摇了摇头,说已经没救了——马蜂的毒素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加上摔倒后可能撞到了头部,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母亲因为过度悲伤,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一直坐在炕边,抱着陈雪峰的衣服哭,不吃不喝,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是要流出血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陈雨峰在家休养了半个多月,脸上的肿才慢慢消下去。可他心里的阴影,却再也无法消除。他不敢再去公路边,不敢再看那棵老松树,甚至不敢听到“马蜂”这两个字。一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哥哥摔在水田里的样子,想起哥哥痛苦的呻吟,想起母亲绝望的哭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气氛变得压抑又沉重。以前,家里总是充满了他和哥哥的欢声笑语,可现在,只剩下母亲的叹息声和屋子里的寂静。饭桌上,再也没有了哥哥抢着夹菜的身影;院子里,再也没有了哥哥扛着竹竿准备去“冒险”的背影;里屋的炕上,那本武侠小说还摊在那里,可再也没有人跟他一起讨论书里的情节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他路过镇上的供销社,看见玻璃柜里摆着的蜂蜜,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初问哥哥“会不会有蜂蜜”的场景。他站在那里,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么贪心,如果当初没有那么贪玩,哥哥就不会死,家里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雨峰慢慢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贪玩、冲动的少年,变得沉默寡言,做事也变得小心翼翼。他帮着母亲种庄稼、做家务,撑起了这个破碎的家。可他心里的那份愧疚,却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场因为贪玩而酿成的悲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每年到了九月,当风里又开始飘起庄稼成熟的香气时,陈雨峰都会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朝着西边那片松树林的方向望很久。他知道,哥哥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九月,留在了那个被马蜂包围的水田里。而他,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那份因为年少无知而欠下的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也常常会想,如果哥哥还在,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哥哥已经娶了媳妇,家里会多一个人,日子会过得更热闹;或许,哥哥会跟着村里的人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把家里的土房换成砖房;或许,他们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偶尔吵吵架、打打闹闹,一起去田埂上散步,一起去河里摸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可这些都只是假设。那个曾经和他一起掏鸟窝、一起捅马蜂窝的哥哥,那个总是护着他、带着他“冒险”的哥哥,永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家。</p><p class="ql-block"> 又一年的秋天,陈雨峰在整理哥哥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颗用线串起来的弹珠——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颗弹珠,后来不小心弄丢了,他还为此哭了好几天。他没想到,哥哥竟然一直帮他收着。</p><p class="ql-block"> 看着那颗弹珠,陈雨峰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把弹珠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哥哥的温度。他知道,哥哥虽然走了,但哥哥的影子,会一直留在他的心里,提醒着他要好好活着,要珍惜眼前的生活,不要再因为一时的贪玩和冲动,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p><p class="ql-block"> 夕阳透过窗户,照在陈雨峰的脸上,也照在那颗弹珠上,折射出微弱却温暖的光。院子里的玉米已经收完了,空地上显得有些空旷。远处,传来了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像极了他和哥哥小时候的样子。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弹珠放回盒子里,小心地收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生活还要继续,他要带着哥哥的份,好好地活下去,照顾好母亲,守护好这个家。而那个关于马蜂窝的悲剧,会成为他一辈子的教训,刻在他的骨子里,永远不会忘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