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姐的故事

深山幽兰

初识刘姐是在美国西部硅谷Menlo park小镇的公园，我推着小外孙游玩时，遇见了中等偏高、体态微胖的她。她留着黑白相间的蓬松短发，银盘圆脸上皱纹被胖脸撑开，五官端庄大气，一看便知是有文化底蕴的大都市人。她穿着旧家务服，带着两岁男孩，一口江浙吴侬软语让我们自然亲近。

交谈中得知，刘姐是九十年代赴美，丈夫先她而来，两年后女儿也来美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还有个儿子因签证问题留在杭州。她已拿绿卡，丈夫退休后，两人住在湾区老年公寓，她在当地华裔家庭带孩子已一年。我注意到她童车下的《圣经》，问起才知她一来美国就加入了华人办的浸礼会，第二天礼拜日还邀我去教堂感受“上帝的爱”。

次日一早，我赴约时，刘姐的丈夫开着旧越野车来接。他身材笔挺、五官分明，有高仓健式的冷俊，还带着旧文人的孤独傲气，全程没说话，送我们到教堂后便独自返回——原来他并不信教。

教堂里都是华人，我作为新人简单自我介绍后，牧师用低沉顿挫的声调讲圣经故事，让我浮躁的心渐渐平静。自由活动时，刘姐拉着牧师诉说苦衷：儿子官司不断，女儿还和丈夫联手起诉儿子侵吞财产。

原来，刘姐的儿子擅自卖掉父亲在单位分的房子，还拿走父亲海外打工的20多万美元、女儿在美国的积蓄，甚至骗了姑妈、外婆、姨妈的养老钱，零几年时在杭州市按揭买了两套别墅，还请了两个保姆，摆起“少东家”派头。

可他很快结婚生女，又借高利贷和妻舅在杭州郊区炒地皮，亏了后离婚，支付60万人民币给女方后，留下婚前按揭的别墅，债务自己承担，口袋里只剩20多万元。

可他仍不收敛，不还高利贷，反而和香港人合作开发房地产，签了有陷阱的合同。为表诚意他先付20万，以为对方会付大款来，想“以小吃大”，却反被算计，20万也打了水漂。高利贷黑社会威胁要剁他手脚，他急着向刘姐要钱，刘姐心急如焚。

女儿和丈夫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担心两套别墅也保不住，便瞒着刘姐收集证据，准备去上海起诉儿子，冻结财产。可刘姐满心想的都是帮儿子筹钱还高利贷，她不是印钞机，只能到处借贷，甚至向美国87岁的远房堂姑借了3万美金，瞒着家人寄给儿子。

可儿子拿到钱，得知父亲和姐姐要起诉自己，干脆连银行按揭都不还了，刘姐不知情，仍每月把保姆工资全寄给他。他又租门面、买了办公用品、雇漂亮小姐站在门囗当迎宾，开空壳公司自己当“总裁”。法院找不到他，房子因三个月未还按揭要被银行法拍，债主们也纷纷起诉，几场官司下来，家里不仅没了财产，还欠了黑社会的钱，一下回到“解放前”。

儿子恨姐姐“坏了他的事”，扬言要杀姐姐、烧她美国的房子，吓得姐姐赶紧回了美国。刘姐也指责女儿，女儿怪母亲纵容儿子，母女关系降到冰点；父亲更是伤透心，说只当没这个儿子，一家人分成父女一边、母子一派。

礼拜结束后，刘姐带我逛商场，专挑品牌店去参观，看了1750美元名牌包，她轻声在我耳边说，早一向她买了同品牌的名包，打折后200美元挺发算。还说我背了这包好看，气派！要我买下她的包。

“我小家子人，背这包不配。”我笑着拒绝了。

之后我去了刘姐家，那是老年公寓二楼36平方的一室一厅，家具普通但整洁，她丈夫全程在看电视。刘姐拿出宝石镶金戒指，说美国买比国内便宜。我笑着伸出手指上戴着红宝石的戒子！刘姐还热情地要送我东西，我拗不过，只选了三双连裤丝袜，按市价付了钱。她还带我参观了公寓的公共会议厅，说这里房租比外面便宜一半，30多平每月600美元且免水电费。

可我发现刘姐上班像“做贼”，躲着公寓管理员，问起才知，600美元房租是政府给低收入家庭的补贴。她丈夫每月退休金400美元，政府规定最低收入

800美元，差额由政府补；刘姐因没工作，能领丈夫一半退休金（200美元），两人共1000美元，扣完房租只剩吃饭钱。若被发现她当保姆有收入，房租可能会涨价吧。

回家后，电视台在播新闻，美国破获一起走私贩假货案，正是刘姐推荐的假名包，涉案人员全都抓获，为首判无期徒刑，没收所有的财产，其他涉案人员判十年以上，美国的犯罪成本可不低呀！

再和刘姐在公园碰面，我才了解她丈夫的过往：他原是杭州一家中专的英语老师，

上世纪90年代初随团当翻译时在欧洲“黑下来”，后辗转到美国。可他只有说英语的专长，并没有做苦力的体力，还带着读书人的孤傲，最后只能在加油站当加油工，每月工资800美元。如果他没有很早出国，一个中专老师在国内退休后也应有不错的收入，不至于在美国靠最低保障金生活。

之后我又去了几次教堂，从刘姐和牧师的祷告中得知，她儿子的空壳公司很快就因没钱关门了，他现在躲黑社会的债。刘姐每月2000元人民币的上海退休金全给儿子当零用，保姆工资也照旧寄过去，儿子只有要钱时才打电话，延迟两天就破口大骂，拿到钱就忙着“搞事业”，再也不联系。1

刘姐每天要念30遍圣经，祈祷上帝保佑儿子。这天儿子又打来电话来，说要花2万多元买高级摄像机，把唱歌作品做成MDV，想像韩红一样成名——他以前和别人模仿过“小虎队”演出。刘姐信了。她白天当保姆，晚上照顾80多岁的患病老人，周日还去超市打钟点工，好不容易凑够2万元寄了过去，可不到一个月，儿子又要15万元，说去外地拍摄、请人制作需要钱。

刘姐一听又要钱，当场噎住了，电话那头传来儿子不堪入耳的辱骂：“老裱子，你生我不管我，你个老妓女婆……”刘姐手抖着、身子发颤，眼泪直流。我劝她别再管这个逆子，她关了电话，擦干眼泪，又拿出圣经念了起来。

后来刘姐迫于母亲和亲戚们的压力开始还款，给儿子的钱少了。儿子被债主抓住打了一顿，幸好路人报警才脱身，之后他在杭州东躲西藏。此时，刘姐丈夫入美国籍已满五年，可以申请子女移民，刘姐怕儿子被黑社会弄残，想把他接到美国来。

可丈夫不同意，反问：“他来美国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住哪里？老年公寓不准外人寄住。”刘姐把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铺在地上，跪在丈夫面前哭：“他再错也是你儿子！当初我们来美国，把13岁的他丢在国内（虽请了姑妈照看），他才变成这样子！你忍心看着他在大陆被打死吗？”丈夫终究心软，在移民申请表上签了字，儿子开始排队等待移民，大约要等三年，这件事刘姐的女儿还不知情。

不久后，刘姐照顾的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她因担心损失工钱，急着找下一份保姆工作，最后总算如愿，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三个月后，我再次见到刘姐，她瘦了很多。她说十天前，她因患胆囊炎做了手术，住了六天院，想让我帮她顶几天工，还说给我女儿发了短信没收到回复。可那家雇主嫌她年纪大，趁机把她辞退了。失业10天后，她又找了份帮人煮中餐、打扫卫生的钟点工。

“天呐，刚出院就去做事，你不要命了！”我说。

她却笑着说“没事”。

闲聊时，刘姐说计划再干三年就退休，先还清欠母亲、妹妹、小姑子的钱，最后还远房堂姑的3万美金——那位堂姑已经90岁了。我看着公园里花草旁的诱光灯，灯下的水缸里满是死去的飞蛾，它们扑向“火焰”时，或许和刘姐一样，都有着放不下的执念。

(请不要对号入座，人名，地点，故事有些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