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屋塆:刻刀留声,青山不语

理鸣

<p class="ql-block">  在梁子湖与幕阜山脉的深深褶皱里,藏着一个名为张明屋塆的村落。整个村庄东北高而西南低,温顺地偎在葫芦墩山宽厚的怀抱里。四周群山是层层叠叠的碧玉屏风,小路是曲曲环环的墨线,在这静谧的天地间,勾勒出85户231人的烟火人间。这烟火,不闻车马喧嚣,只有偶尔的犬吠与阵阵鸟鸣,搅拌着清冽的山风,酿成一种让人心安的沉寂。</p> <p class="ql-block">  这沉寂,却并非虚无。村庄的历史,有着沉甸甸的分量。明朝万历年间,一位名叫张蒙冕的先人,从阳新县张明屋塆跋涉而来,于此落地生根。张蒙冕未曾忘却来路,便将故土的塆名也一同携来,于是,“张明屋”三个字,便如同一个烙印,刻进了这片山水的肌理。然而,另一道更为深刻的烙印,属于一个叫张青山的名字。这个没有土地、靠打短工度日的赤贫者,在1925年的秋天,将生命的轨迹汇入了另一条汹涌的河流,加入中国共产党。从农民自卫军到党支部委员、赤卫队长,从攻克“朱林国”到参与“大冶兵暴”“李家庄八一暴动”,最终在1931年那个寒冷的二月,因叛徒告密,血洒石头坡。他的生命像一道炽烈的闪电,短暂地劈开了旧世界的浓重黑夜,而后,这山塆的寂静,便多了一分烈士血染的沉郁与壮烈。</p> <p class="ql-block">  或许,那不甘沉寂的魂灵,总要寻一个寄托。几十年后,另一段传奇,在刀锋与木头之间,悄然萌发。</p> <p class="ql-block">  那传奇的主人,名叫张声祥。十五岁的少年,因着家贫,放下了书包,挑起了沉甸甸的木匠担子,开始吃“百家饭”。命运的转机,常藏于不经意的刹那。当他在某户农家的祖传家具上,邂逅那些栩栩如生的古老木雕时,仿佛听见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他用笔偷偷描摹,用刻刀悄悄模仿,潜藏的天赋,便在此时破土而出。此后,便是三年师满,只身远游。云南的奇诡、广东的富丽、浙江的精雅、福建的古拙,中国“四大名雕”的魂魄,都被他一一采撷,融汇于心。浅浮雕的含蓄,深浮雕的雄浑,透雕的空灵,圆雕的完满,镂雕的奇巧……诸般绝技,最终在他手中,化为了游刃有余的呼吸。</p> <p class="ql-block">  走进他的家,便走进了一座微缩的华夏。堂屋墙上,《春牡》《夏荷》《秋菊》《冬梅》四屏并立,四时风光被凝固在木板上,仿佛能嗅到牡丹的馥郁,触到荷瓣的清凉,感到菊蕊的傲然,望见梅枝的坚贞。香几之上,《牧童吹箫》的圆雕,最是引人神往。那牧童顶着毡帽,赤足伏于牛背,神情憨然可掬,仿佛那悠扬的箫声已穿透木质,在空气中袅袅盘旋,将人引向一个草长莺飞、日光和暖的遥远春日。</p> <p class="ql-block">  这还只是序章。再看那《大象山》根雕,借树根天然的虬曲苍劲,化为一头巨象,昂首扬鼻,意态雄浑,仿佛下一刻便要发出撼动山岳的长鸣。太师椅上斜立的《关公》匾额,铠甲纹路细密如发,丹凤眼不怒自威,一股忠义之气扑面而来,几乎能让人听见金铁的交鸣。至于《吹箫引凤》的缱绻仙气,《九转乾坤》的玄奥格局,《福寿全归》的朴拙祝愿,《龙凤呈祥》的堂皇气象,《紫气东来》的祥瑞传说……每一件作品,都不再是冰冷的物件。它们是故事,是祈愿,是一个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斑斓投射。张声祥多年做木匠,吃的是“百家饭”,云游四海,听人讲过很多民间故事,于是用他听来的“三箩筐也装不完”的民间故事,为坚硬的木头注入了柔软的魂。</p> <p class="ql-block">  然而,这满室生辉的背后,总萦绕着一丝难以言传的寥落。手工木雕,是时光与耐心的艺术。一件复杂作品,动辄耗上年半载。在这争分夺秒的时代,可惜没有多少双年轻的手,愿意去承接那落满木屑的刻刀,去聆听木头内部传来的、细微的呼唤。那精妙的“透雕”“镂雕”绝活,那需要“精、气、神”巧妙运用的刀法,自这位老艺人走后,正面临着无声消散的危机。</p> <p class="ql-block">  张明屋塆,这深山的村落,它守着的,不只是一方青山绿水,一段红色往事,更是一门在指尖流淌、在木纹中延续的活态史诗。张声祥老人的刻刀,雕刻的何尝是木头?他雕刻的,是时光的印记,是乡土的精魂。那《牧童吹箫》里,吹奏的是逝去的田园牧歌;那《关公》像中,凝聚的是千载不变的道义与忠勇;那四季屏风上,流转的是中华民族对自然节律最深的眷恋。</p> <p class="ql-block">  木纹如河,流淌着山河旧梦;刀锋如笔,书写着亘古绵长。在这层层叠叠的山中,那曲曲环环的路,最终通向的,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深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