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

DUBAN杜班

<p class="ql-block">堂哥倒了。</p><p class="ql-block">倒在他那间租来的、堆满各种创业计划书的屋子里。房东来催租金,敲了半天门没应,推门进去,人已经僵了。</p><p class="ql-block">死因是心梗。医生说,过度劳累加上长期营养不良。</p><p class="ql-block">消息传开,亲戚们的反应颇有意思。先是几声敷衍的叹息,接着便是一场关于他生平的热烈讨论。</p><p class="ql-block">"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好高骛远。"</p><p class="ql-block">"可不是么,整天油腔滑调的,没个正形。"</p><p class="ql-block">"要是早点踏实找个班上,何至于此..."</p><p class="ql-block">"连个后都没留下,可怜哪..."</p><p class="ql-block">这些话,像冬日里的寒风,从电话线、从微信群、从各个角落灌进我的耳朵里。我握着手机,忽然想起去年过年时堂哥对我说的话:"你看,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子,永远是亲戚们的嘴。"</p><p class="ql-block">灵堂设在他老家那间快要塌了的土坯房里。堂哥是家中独子,父母早逝,只有一个远房表叔帮着张罗后事。遗像是从十年前的一张旧照片上截下来的,那时的他,眼睛里还有光。</p><p class="ql-block">他躺在那里,脸上被化妆师涂了过厚的胭脂,像是刻意要掩盖些什么。亲戚们围坐着,嗑着瓜子,议论着这场丧事该怎么办得"体面又省钱"。</p><p class="ql-block">"要我说,从简吧,反正他也没什么朋友。"</p><p class="ql-block">"就是,生前欠的那些债还不知道怎么还呢..."</p><p class="ql-block">我站在角落里,看着堂哥那张过分红润的脸,忽然觉得他像是在冷笑。</p><p class="ql-block">堂哥这一生,都在跟命运较劲。</p><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前,他第一个从我们那个小山沟里跑出去。临走时,他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对我说:"我要去城里干一番大事业!"</p><p class="ql-block">他确实干过很多"大事业"。最早是卖保健品,天天蹲在公园门口,见着老头老太太就喊"爷爷奶奶"。后来是搞工程,收不到钱,人还残废了。再后来是开饭店、倒腾服装、做微商、搞区块链,开传媒公司……前前后后十几样营生,没一样成的。</p><p class="ql-block">记得五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找我借钱。那时他正在搞什么"共享经济",说要做一个共享农具的平台。我问他:"现在农村还有几个人种地?"</p><p class="ql-block">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才有商机啊!我们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p><p class="ql-block">我最终还是借了他五千块钱。不是相信他的项目,是不忍心看他那双眼睛里的火苗熄灭。</p><p class="ql-block">他拿着钱,欢天喜地地走了。三个月后,他告诉我项目黄了,但一定会还我钱。</p><p class="ql-block">"就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这是他每次失败后必说的一句话。</p><p class="ql-block">可就是这一点,他走了一辈子也没走过去。</p><p class="ql-block">去年中秋,我在县城偶遇他。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见到我,慌忙把饭盒藏到身后。</p><p class="ql-block">"最近在做什么?"我问。</p><p class="ql-block">他抹了把嘴,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的新计划。说什么要搞短视频带货,已经研究透了平台的算法...</p><p class="ql-block">我看着他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子,忽然打断他:"吃饭了吗?"</p><p class="ql-block">他愣了一下,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p><p class="ql-block">"吃了吃了。"他说,"刚吃的红烧肉。"</p><p class="ql-block">可我看得清楚,他藏起来的那个一次性饭盒里,只有白米饭和几根咸菜。</p><p class="ql-block">出殡那天,下着小雪。送行的队伍稀稀拉拉,除了几个必须到场的亲戚,再没别人。</p><p class="ql-block">"可惜了,要是踏实点,也不至于..."</p><p class="ql-block">"就是,人呐,得认命。"</p><p class="ql-block">他们低声交谈着,像是在总结一条失败的人生经验。</p><p class="ql-block">坟地在他家祖坟最外围的一个角落。表叔解释说:"他没成家,按规矩不能进正位。"</p><p class="ql-block">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坑,忽然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等我成功了,一定要在村里盖一栋最气派的楼房,让所有人都看看!"</p><p class="ql-block">可现在,他只能躺在这个小小的土包里。</p><p class="ql-block">下葬的时候,发生了件怪事。他那口薄皮棺材刚放进坑里,突然轰隆一声,坑边塌了一块土。</p><p class="ql-block">"啧啧,连地都不愿意收他啊。"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p><p class="ql-block">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七手八脚地把棺材重新摆正,匆匆填了土。</p><p class="ql-block">回去的路上,亲戚们已经在商量晚上去哪吃饭了。</p><p class="ql-block">"东街新开了家羊肉馆,听说不错。"</p><p class="ql-block">"行,就去那儿吧,这天儿怪冷的。"</p><p class="ql-block">他们热络地讨论着,仿佛刚刚送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流浪狗。</p><p class="ql-block">我落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雪地里,像一个大地上偶然鼓起的小包。</p><p class="ql-block">堂哥这一生,像极了在跑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裁判和观众都只认最后冲过终点线的那一个。那些在路上摔倒的、跑偏的、体力不支的,都是活该被嘲笑的失败者。</p><p class="ql-block">可是,那些连起跑线都不敢踏上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一个跑完全程的人呢?</p><p class="ql-block">雪越下越大了。我裹紧衣服,快步向前走去。</p><p class="ql-block">前方,亲戚们的说笑声在风雪中飘荡:</p><p class="ql-block">"你们说,他要是早点认命..."</p><p class="ql-block">"就是,人呐,得知足..."</p><p class="ql-block">他们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