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行记：踏云叩梵天

老骥

　　“近山褪俗念，唯有竹声喧。栖心皈净土，推云步梵天”，初读这诗句时，“梵天”二字像一粒被晨露浸润的种子，在心底悄悄扎了根。后来方知，这让人心生向慕的“梵天”，便是黔东群峰深处的梵净山。自“梵天净土”的声名漫过武陵山脉，昔日“三山谷”的旧称，便似被山巅的流云轻轻拂去，渐渐湮没在时光里，只留这一方山水，承载着世人对清净的向往。

　　它是武陵的脊梁，2493米的海拔撑起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95%的森林覆盖率让每一次呼吸都裹着草木的清香，难怪人称“地球绿洲”“动植物基因库”。可它又不止是自然的杰作——作为弥勒菩萨道场，它与五台、普陀、峨眉、九华并肩，跻身五大佛教名山。山径旁，明万历年间的石匾静静卧着，“古佛道场”“天下众名岳之宗”的字样虽经风雨侵蚀，却仍透着当年御赐的庄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这座山曾名动朝野的荣光。于我而言，它是自然的秘境，更是一方能让心沉下来的净土。

秋日登梵净，我弃了缆车，执意要走那八千石阶。并非刻意逞强，只是想循着古人的足迹，感受脚与石的触碰、心与山的对话。想象数百年前，修道之人便是这样，身着粗布衣裳，足踏简陋草履，一步一叩，佛号伴着竹声，在蜿蜒的山路上漾开。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偶有落叶飘落在脚边，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山在回应我的脚步。行至半途，汗水早已浸透衣衫，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正想歇一歇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看！蘑菇石！”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山岗上，一块巨石如撑开的菌菇，上细下粗，斜倚在青灰色的岩壁间，明明是嶙峋的石头，却透着几分憨态与倔强。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只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原来山川从不会吝啬鼓励，一块奇石，一声吆喝，便是最质朴的加油。

过了蘑菇石，普渡广场便映入眼帘。这里横亘在两金顶之间，像是天地间的一块净土。天王殿的飞檐翘角隐在云雾里，香烟袅袅升起，与山间的雾气缠绕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让人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只是偶尔有游人，或冠帽歪斜，或趿拉着鞋，昂首挺胸地穿梭在殿宇间，那份随意，与周遭的肃穆格格不入，让人忍不住蹙眉——这一方圣土，本该以敬畏之心相待才是。我本为登顶而来，便未入殿拜谒，只在石阶旁驻足。那里立着一座明代僧塔，是明然明泰大师的归处，塔身爬满了青苔，却依旧挺拔。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石面，仿佛能触碰到当年高僧修行的虔诚，心中满是敬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终于，红云金顶撞入眼帘。老金顶正逢修葺，红墙黛瓦被脚手架围起，倒让红云金顶更显孤傲。它如同一柄被天神劈开的利剑，两座山峰隔著深深的金刀峡对峙，唯有一座石桥凌空飞架，将两端连为一体。山势陡峭得近乎垂直，凿出的石阶嵌在绝壁上，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脚下是望不见底的千仞深崖，山风呼啸着从耳畔掠过，带着几分凛冽。同行的姑娘紧紧抓着铁链，脸色发白，脚步迟疑：“这么陡，要不……算了？”可路已走到一半，退无可退。我拍了拍她的肩，攥紧冰冷的铁链，一步一步向上挪。石阶上还留着秋日的湿滑，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手心渐渐沁出了汗，却不敢松开——不是怕摔，而是怕错过了山顶的风景。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站上了金顶。那一刻，所有的紧张与疲惫都被眼前的景象冲散了。远山如黛，连绵起伏，万木经秋霜染，或红或黄，层层叠叠，像是大自然打翻了调色盘。云层在脚下缓缓流动，时而聚拢，将金顶裹在其中，时而散开，露出远处的村落与河流。两座小小的佛殿立在峰顶，左为释迦殿，右为弥勒殿，都是明代的旧物，红墙早已被风雨浸成了暗红色，却依旧透着庄严。庙后，晒经台与说法台静静矗立，阳光洒在石面上，仿佛还能看见古时高僧在此晒经讲法的身影。望着脚下千米深谷，忽然懂了：在此建寺，是与天争地；在此修行，是与心对话。没有对佛法的极致虔诚，怎会有这般在云端之上的坚守？

下山时，石阶旁的铁链带着山风的凉意，我却偏爱回头望。看红云金顶渐渐隐入云雾，看来时的石阶在林间若隐若现，看秋叶顺着风的方向飘落，像是在与这座山告别。此行虽未深入保护区的核心地带，未能见识“原始洪荒”的真容，却已足够——我触摸到了它的肌理，感受到了它的灵魂。它不是一座冰冷的山，而是一位沉默的智者，用山石草木诉说着岁月，用梵音香火抚慰着人心。

暮色渐浓，终于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回望梵净山，它已被夜色与云雾包裹，只隐约可见山的轮廓，像一幅晕染的水墨画。这一趟行程，登了金顶，见了古寺，更在山风与梵音中，寻得了久违的宁静。原来“栖心皈净土”，从来不是要逃离什么，而是在与山川的对话中，让浮躁的心沉下来，让俗念随山风散去，只留一颗澄澈的心，感受天地的辽阔，与自己和解。

梵净山，这一趟，不负相遇，亦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