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

翩翩楠竹林

嘉鱼东湖学院三期工地的西面，有一处凹地挖成了人工湖，我常于下班后的黄昏时份，倚坐其间。褐红色的泥巴缝里钻出几茎野草野花，各形各色，在风里微微颔首，仿佛早就参透了什么。安全帽搁在膝头，内衬的汗渍绘出斑驳的地图，记录着体温与烈日交战的痕迹。

而生活区板房里的床板总在夜深时吟唱。

不太牢固的铁架子床随着翻身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细细听，竟还暗合着某种韵律；隔壁房间，老李常常鼾声如雷，又在某个有规律的时间段戛然而止，冷不丁地在寂静的夜里迸出一句模模糊糊的乡音。

此时此刻，窗外的月光正淌过倘未完工的偌大楼体，在混凝土表面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色清辉。

食堂门囗，东倒西歪地摆放着几只小板凳。午饭后，常常有三五人围坐一起晒晒太阳，却又各自沉默，彼此之间有默契似地不发一言。烟头明灭之间，有人望着手机屏保上的自家小孩发呆；也有人用透明胶带缠绕着塑料底盒——左三圈右三圈地包得严严实实，恰如重复着某种神圣的使命。这种重复无关工效工资，也没谁规定非要如此，倒是像极了某种禅定，在不断地重复中觅得片刻安宁。

最爱看雨后工地上的积水。

渣土车碾过的坑洼里往往就盛着大片大片的天空，云朵在污水间游走。偶有拖着长尾巴的喜鹊俯身啜饮，翅尖点破浮光，漾开圈圈涟漪。也是在某个彻夜思乡的清晨，我竟在水洼里看见半弯彩虹，如佛眉般慈悲地悬在钢筋丛林之间。

简单的行李箱里，可能就藏着各自并不简单的各色念想。

老王的铁皮盒装着老家通城带来的花椒豆子茶，小张的枕头下压着女儿画的向日葵。我的大红塑料袋里蜷着几页皱纸，上面涂鸦着不成篇章的诗句。某日台风过境，雨水从板房缝隙涌入，墨迹在水中缓缓晕开，字与字意外相拥，倒是衍生出了某种新的意味。

最是那一袋泡面在你肌肠饥肠辘辘时，教人在迫不及待中悟道。沸水冲下三分钟，面条舒展如花开。佐料包散作星辰，面香袭来，让人食指大动；而浮沉的油花似云月。此时筷子轻轻一搅，便如同搅动了一碗乾坤。每每于此，顿觉人在饥肠辘辘之时也是修行，粗茶淡饭之中也自有菩提。

昨夜，竟意外地梦见了老家村口的老槐树。树冠如云，遮住半个天空。醒来时混凝土泵车正在轰鸣，震得板房轻颤。忽觉此身如萍，既随风雨漂泊，亦随因缘聚散。遂披衣出门，但见红彤彤的朝阳缓缓升起，霞光漫天。半空中，塔吊的长臂划过天际，让我突然想起老家院落的老槐树，伸出又高又大的枝丫模样。

原来，随缘不是放任漂流，而是知悉自己如水滴，终将汇入应有的河道。也可能就像工地那根不小心掉进混凝土的钉子，或许正在某处承托起整片高楼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