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一生悲催的收藏

福长

老林的屋子，在巷尾最深处。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子混合着旧木头、灰尘和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墙根摞着半人高的青花瓷，博古架上挤着铜炉、玉器，连床底下都塞着用棉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字画。街坊们路过总念叨：“老林这辈子，就栽在这些‘破烂’里了。”

老林年轻时是车床厂的技术员，手巧，心更痴。三十岁那年，在乡下亲戚家偶然见到一只缺口的青花碗，碗底那几笔写意的山水，让他站在灶台边看了整整一下午。从那天起，他的工资、奖金，甚至偷偷变卖自行车、手表的钱，全变成了这些“会说话的老物件”。他总说：“你看这玉琮的包浆，是几千年人手心的温度焐出来的；那幅残卷，字里行间都是古人的气脉啊。”

可这“气脉”，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妻子跟着他吃了大半辈子苦，买菜时总要在菜市场捡别人丢下的烂菜叶，女儿出嫁时，他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你那些瓶瓶罐罐能当饭吃？能给孩子换套婚房？”妻子的抱怨从最初的哽咽变成了后来的冷漠，最终在女儿上大学那年，收拾行李回了娘家，只留下一句：“你跟你的宝贝过去吧。”

老林不辩解，只是更频繁地往乡下跑，往古玩市场钻。他的眼睛像精密的仪器，能在一堆赝品里揪出那件带着“真劲儿”的老东西。有次在潘家园，他蹲在地上看了三天，硬是用两个月工资买下一块不起眼的青铜残片，夜里对着台灯拓印、查资料，发现那竟是西周时期的礼器碎片，激动得整夜没合眼。可当他拿着拓片去找所谓的“专家”鉴定时，对方扫了一眼就摆手：“民间哪有这等东西？仿的，仿的。”

后来，他听说城里来了位“公知”，专写文章批驳民间收藏，说“老百姓手里的古董99%都是假货，所谓的‘国宝’不过是臆想”。老林气得当街发抖，揣着自己最珍爱的那只宣德炉去找对方理论，却被拦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哄笑声：“又来一个想靠‘宝贝’发横财的老头。”

他不是想发财。有次博物馆的人来看过，说他那批宋代窑瓷里，有几件能填补馆藏空白，可转身就没了下文。他托人联系拍卖公司，对方要么说“来历不明，没法上拍”，要么就暗示要先交一笔“鉴定费”“保管费”，他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百块生活费，默默把东西抱回了家。

朋友们渐渐疏远了他。当年一起进厂的老伙计，有的开了工厂，有的住上了楼房，见了他总叹气：“老林，醒醒吧，那些东西当不了饭吃。”他偶尔去女儿家，女婿指着满墙的奖状和孩子的照片，话里有话：“爸，您看，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女儿低着头，不敢看他怀里那只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瓷瓶。

七十岁那年，老林得了场重病，躺在床上，眼神还总瞟着窗台上那只青花梅瓶。女儿来送饭，他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那瓶子……是万历年间的……你好好收着……”女儿别过脸：“知道了，您先养好病。”

他走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女儿和女婿清理屋子，看着满屋的“破烂”犯了愁。邻居说：“找个收废品的来拉走吧，还能换点钱。”女婿拨通了电话，收废品的三轮车突突地停在门口，大秤一称，铜器按斤算，瓷器怕摔，给了个打包价，字画被当成废纸，论捆卖。

那只万历青花梅瓶，被收废品的随手扔在车斗里，和废铁、纸箱挤在一起。老林当年为了买它，在寒风里守了半个月废品站，用攒了三年的退休金换回来，夜里总拿软布擦了又擦，说“这瓶身上的梅花，有风骨”。可此刻，它在车斗里晃悠着，瓶身上的梅花沾了泥点，像落了泪。

收废品的临走时，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说：“看老人家一辈子攒下的，多给点。”女儿接过钱，攥在手里，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让她摸那只玉璧，说“这是老祖宗的东西，要好好护着”，她当时嫌凉，甩开了手。

雨还在下，三轮车的突突声渐渐远了。巷尾的老屋里，只剩下空荡荡的博古架，在雨声里，像是谁在轻轻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