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天 里，我 们 一 起 走 过

墨 漾 心 舟

秋阳还是老样子，带着几分透亮，像被清水洗过的玻璃，早早刺破晨雾斜落在田野上。我站在田埂边，裤脚沾了露水，凉丝丝贴在腿上，这触感猛地拽回记忆 ——11岁那年离开家，也是这样的秋日清晨，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布鞋，奶奶在后面追着喊 “别忘了捎信回来！”我却只顾着往前跑，满脑子都是是读书。如今再踩这田埂，“咯吱” 声响里，满田金灿灿的谷穗晃得人眼晕，从这头望到那头，像铺了满地的旧时光，每一粒谷子都沉甸甸的，穗尖垂着，倒像是在替我向这片土地认错，认我 52年的缺席。

　　

　　

　　

　　

　　

　　

　　

　　

　　

　　

　　

　　

风掠过田埂时，不燥不寒，轻轻拂过谷穗，留下浅浅的吻痕。玉米秆晃着身子，叶子 “沙沙” 响，像当年父亲在田里拍手的声音；高粱穗红着脸探脑壳，穗粒上的晨露亮晶晶的，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牵着我的手来田里。他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黝黑粗糙的胳膊上满是老茧，攥着我的手时，磨得我掌心发痒。他会蹲在谷穗旁，捏起一粒谷子放嘴里嚼，笑着说：“孩子看，今年米够吃，冬天给你煮小米粥。” 我学他的样子，却把谷壳呛进喉咙，咳嗽得直弯腰，他笑得更欢，用袖子擦我嘴角的碎壳，阳光落在他的黑发上，像撒了把碎银。那会儿田埂边的野草里总蹦出蚂蚱，绿的、黄的，我追着跑，他在后面喊 “慢点”，声音裹在风里，我这一听，就是 50 多年。后来在城里，每次吃米饭，都想起他嚼谷子的模样，可等我想回来陪他吃碗红薯粥时，他早已埋进了这片土地。

夜里的村庄静得心慌，比记忆里更静 —— 当年夏天有蛙鸣虫叫，秋天的夜里还有狗吠从村头传到村尾，如今狗吠声稀了，只有偶尔几声，在夜里飘得很远。我站在老房子的屋檐下，看着陶罐里装的白菜种，黑黝黝的，是去年秋收时，堂弟替父亲收的。父亲当年说，菜种要在土里睡一冬，春天就长绿芽。我总是不信，偷偷挖开土看，被他发现了，没骂我，只说 “别急，菜种醒了就长”。现在想来，我何尝不是那颗任性的菜种，非要跳出这片土，在城里的水泥地上撞得头破血流，才想起回家的路。奶奶当年坐在煤油灯旁纳鞋底，灯光昏黄，映着她的皱纹，她曾说：“乡愁就是走得远了，想家里的谷糜、荞麦，还有小米粥。” 我那时候不懂，嫌她唠叨，如今在城里的夜里，总梦见她纳鞋底的 “哒哒” 声，梦见灶台上的小米粥冒着热气，可等我回来时，灶台冷了，煤油灯也早就灭了。

黎明前的鸡鸣划破寂静，是村东头老王家的鸡，叫声还是那么响亮，把村庄从梦里喊醒。晨雾慢慢散开，像拉开一层薄纱，屋顶的炊烟冒了出来，一户户的，在晨雾里飘着，勾得人鼻子发酸。我走进老房子的厨房，灶台上落了层薄灰，却还能闻到当年的小米粥香。11岁那年，我就是在这里喝了最后一碗粥，奶奶盛给我，说 “路上饿”，我急着扒了两口就走，没看见她眼里的泪。如今我自己生火，学着奶奶的样子煮小米粥，粥香飘满屋子时，窗棂上挂的红辣椒晃了晃 —— 那是去年堂弟串的，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映在我眼里，暖得发烫。父亲后来去城里看我，带了串红辣椒，说 “给你炒红烧肉”，可他住不惯高楼，待了三天就走，我送他去车站，他只说 “有空回来”，我点头，却又是好多年没回。现在这红辣椒还挂在窗棂，父亲却再也尝不到我煮的小米粥了。

沿着小径往前走，径两边的青草还是软软的，踩上去像踩在当年的回忆里。田野里的打碗花藤顺着玉米秆往上爬，花谢了，藤却茂盛，缠着玉米秆找阳光，像我当年在城里，拼了命地找立足之地。小井沟的井台边的吊桶还挂着，苍桑的桶身满是划痕，是岁月刻的字。小时候我总帮二叔打水，却提不动满桶的水，二叔就过来帮我，把吊桶放进井里，“哗啦” 一声装满水，拉上来时，井水清澈，能看见我和他的倒影。11岁那年，我就是在这里跟亲人告别，奶奶把算盘和绸缎被面塞进我的书包，放到我手里两只鸡蛋，说 “到了城里好好读书”，我把鸡蛋攥在手里，没跟他说 “我不想走”，转身就上了路。如今再看这吊桶，井水里的倒影只剩我一个人，头发也白了，像当年二叔的样子。

远处传来孩子跑调的歌谣，唱着收获的田野，唱着远方，却没了奶奶的絮絮叨叨。她不怎么会唱歌，却总在我吃饭时念 “多吃点”，上学时念 “小心车”，我离开家时，她跟在后面念 “常捎信回来”，那些念叨，我当年嫌烦，如今却在梦里一遍遍听。40多年里，我在城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直到去年堂弟说 “村里通公路了”，我才突然明白，我缺的不是城里的房子，是这片田埂，这口井水，是奶奶念叨里的牵挂。祖辈传下的农谚 “秋施基肥来年壮”，我在城里的书上看到过，可直到今天再踩这田埂，才懂这话的意思 —— 土地要施基肥，人要记着根，不然再壮的枝桠，也会枯萎。

大雁南飞时，“嘎嘎” 的叫声从头顶过，一会儿排 “人”，一会儿排 “一”，我站在原地挥手，像当年奶奶挥手送我走。奶奶当年说 “大雁春天会回来”，可我这只 “大雁”，却让她等了一辈子。田里的高粱残叶在风里晃，有的枯黄卷边，有的还带点绿，像我这 50多年的日子，有风光，有落魄，却总少了块心里的拼图。村边的路还在，我小时候和小伙伴在这捉麻雀、打山鸡，下雨时光着脚跑，水花打湿衣服，笑声能传老远。如今再走这条小路，脚步重得抬不起来，那些小伙伴早就搬去了城里，只剩这残叶，替我们守着当年的笑声。

父亲的叮咛总在耳边响，他不善言辞，11岁那年我走时，他只说 “照顾好自己”，后来在城里，他给我写信寄钱，信上也只写这五个字。我后来才知道，他送我到村口，在那棵白杨树下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见我的身影。06年他走了，临终前还念着 “我儿该回来了”，我赶回来时，他已经闭了眼，手里还攥着我当年给他买的钢笔。现在我把钢笔带在身上，每次摸它，都觉得他在跟我说 “回家”。对岸的涛声一遍遍拍打着记忆，河对岸的邻村还在，我小时候常和小伙伴骑我家的灰毛驴去玩，草地上当年开着不知名的小花，我们摘下来插在头发上，扮演小仙女，笑声裹在风里，甜得像蜜。如今再看那片草地，花还在开，却没了当年的笑声，只剩我一个人，站在河边，听涛声里的遗憾。

去年秋天，我在村里的小路上走，一片金黄的白杨树叶落在手心，我紧紧攥着，叶脉里的纹路像父亲的手，粗糙却暖，像奶奶煮的小米粥，香甜却烫。40多年的青春，堆在这叶子里，一去不返。当年在城里，我也曾鲜花掌声加身，任务完成时，首长拍我的肩膀，同事围着祝贺，可我回到空房子里，却不知道该跟谁分享。后来才懂，那些热闹都是假的，我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在这田埂上，听父亲喊一声 “慢点跑”，看奶奶在灶台边煮粥的身影。

我们都曾在城里戴过伪装的面具，遇到难处时，总装作很坚强，给家里打电话，说 “我很好”，挂了电话就躲在阳台抽烟，烟蒂扔了一地。有次邻居阿姨给我端来一碗小米粥，说 “看你想家”，粥的味道和奶奶做的一样，我蹲在地上哭了，像个孩子，才知道再硬的面具，也抵不过一口家的味道。城里的高楼车水马龙，比村里热闹，可我总想念田埂上的露水，河边的木船，想念家人的笑容，想念这秋天里的一切。

今年秋天，我又回到村里，爷爷、奶奶、父亲的坟前长满了青草，我给他们磕了三个头，把煮好的小米粥洒在坟前，说 “爷爷、奶奶、父亲，我回来了，陪你吃粥，我懂乡愁了”。弟弟帮我收拾了老房子，我把奶奶的照片挂在堂屋，把父亲的钢笔放在桌上，把爷爷的蓝布褂子叠好放在衣柜里。我牵着小孙子，走在田埂上，他追着蚂蚱跑，我在后面喊 “慢点”，声音裹在风里，像当年父亲喊我一样。阳光依旧透亮，谷穗依旧金黄，风依旧温暖，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却又不一样了 —— 我老了，可这片土地还年轻，我的家人，都藏在这秋天里，等着我，一起走过剩下的时光。

我知道，这 50 多年的缺席，我永远也补不回来，可我会守着这片田埂，守着这条小径，守着这秋天里的回忆，替我的家人，替我自己，好好看看这故乡的秋，好好走这故乡的路。因为我终于懂了，秋天里走过的每一步，都算数，每一段经历，无论是离开还是回来，都是生命里的馈赠，它们让我知道，无论走多远，故乡永远在这等我，等我把 50 多年的遗憾，慢慢酿成时光里的甜。